第148章 影子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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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鎮的老槐樹抽了新芽時,周燈影在巷口撿了個娃。
那娃縮在草垛裏,渾身凍得像塊冰坨子,睫毛上還掛著霜花。周燈影蹲下去摸他鼻息,指尖觸到的涼意驚得他一抖——這娃怕是要不行了。他解了身上的棉袍裹住孩子,一路小跑回屋,生了炭盆,又熬了薑糖水。等娃緩過氣來,他才看清這張小臉:眉骨生得像遠山的輪廓,眼睛亮得能映出燭火,隻是眼尾還掛著沒擦淨的淚漬。
"你叫啥?"周燈影舀了勺糖水喂他。
娃喉嚨動了動:"阿昭。"
"昭?"周燈影念了一遍,"日頭昭昭的昭?"
阿昭點頭,忽然就哭了,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粗布短打上:"我阿爹說,等我長到十五歲,就帶我去看真正的影子戲......可他沒等到那天......"
周燈影的手頓了頓。他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也是這樣蹲在戲台子底下,看師父操縱著驢皮影子在白絹上翻躍。關羽的髯須抖落星子,貂蟬的水袖卷起春風,連曹操眼角的皺紋裏都凝著月光。散場時他追著戲箱跑了三條街,被師父揪著耳朵罵"沒出息",可那罵聲裏裹著的糖炒栗子香,至今還暖著他心口。
"想學?"他問阿昭。
阿昭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像被擦亮的銅鈴:"想!"
周燈影笑了,從床底拖出個樟木箱子。掀開箱蓋,幾十張驢皮整整齊齊碼著,有的刻著半個人物,有的畫著未上色的眉眼。"這是我師父傳給我的,"他用指節敲了敲最上麵那張關公,"當年他說,皮影匠的手藝,是拿魂兒刻的。每一刀都要順著皮子的紋路走,像哄睡熟的孩子;每一筆彩都要滲進皮子的骨縫裏,像給死人穿壽衣——你得把心掏出來,融在影子裏。"
阿昭似懂非懂,卻把"掏心"二字牢牢記在心裏。從此每日天不亮就跟著師父磨刻刀,刀鈍了就拿磚頭蹭,手磨破了就纏上布接著刻。周燈影教他選皮子要挑冬天的驢皮,曬足七七四十九天;教他畫樣要先用鉛筆在紙上勾骨,再拓到皮子上;教他操杆要把竹杆磨得比自己的胳膊還順溜,使巧勁不使蠻力。
可阿昭到底是野慣了的性子。有回他見師父刻的穆桂英鳳冠上的珠子圓潤得很,便偷偷用刻刀在自家刻的小兵臉上多雕了兩顆,倒顯得那小兵滑稽可愛。周燈影看了半晌,沒說話,隻把他刻刀收走了。
"急什麽?"夜裏周燈影坐在院門口的老槐樹下,抽著旱煙,火星子在夜色裏一明一滅,"影子戲不是耍把戲,是要把人心刻進影子裏。你看這月亮,"他指了指天上,"初一月是彎的,十五月是圓的,可不管圓缺,它照的都是人間的事。"
阿昭低頭撥弄著被收走的刻刀,刀把上還留著師父的體溫。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市集上看見的雜耍班子,那耍猴的敲著鑼,猴子戴了頂破帽子翻跟頭,底下的人哄笑成一團。可師父的影子戲裏,連哭都是輕輕的,像春雨打在青瓦上。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阿昭的刻刀磨得發亮,能在半寸厚的驢皮上刻出三根細如發絲的胡子;他的操杆使得上下翻飛,能讓關羽的青龍偃月刀砍斷半片竹簾;連唱念都學得有模有樣,能把《三國》裏的忠義唱得人心裏發燙。可周燈影卻一天比一天瘦了,咳嗽起來像破風箱,夜裏總喘不上氣。
"師父,我去請大夫吧。"阿昭捧著藥碗,藥汁黑得像墨。
周燈影擺了擺手:"我這把老骨頭,治不好的。"他指了指牆角的樟木箱子,"裏麵的東西,都教你了吧?"
阿昭點頭。其實他知道,師父還沒教他最要緊的——如何把影子唱活。那些真正動人的戲文,從不是照著本子念出來的,是要把自個兒的魂兒揉進影子裏,讓關羽真的在哭,貂蟬真的在笑。
入秋的夜裏起了涼霧。周燈影把阿昭叫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摸出塊羊脂玉佩:"這是我師父傳給我的,當年他說,等找到真心愛影子戲的人,就把這個給他。"他把玉佩塞進阿昭手裏,"我沒別的指望,就盼著這影子戲別斷在我這兒。"
阿昭攥著玉佩,覺得那石頭燙得驚人。他想說點什麽,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轉年春上,周燈影的咳嗽聲輕了。他常坐在院門口的老槐樹下,看阿昭在幕布前練功。那幕布是用十張白絹縫的,漿洗得雪白雪白,掛在兩棵老槐之間,像一道落在人間的銀河。
"阿昭,"有天傍晚,周燈影突然說,"今晚月圓,你對著月光演一出。"
阿昭一愣:"師父,演影子戲得有幕布,有燈......"
"就對著月光。"周燈影笑了,"你試試。"
阿昭架起竹杆,把驢皮影子夾在指間。月亮剛爬上東牆,銀輝漫過院子,照得幕布泛著淡青色的光。他想起師父教的,要把心掏出來,便閉上眼睛,想著這些年和師父的過往——師父教他刻皮時的嗬斥,教他操杆時的手把手,深夜裏咳得睡不著時,還借著月光給他講《西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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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睜眼,手裏的影子突然動了。
不是按照他的操縱動的,是自己在動。關羽的髯須抖了抖,青龍偃月刀"嗡"地一聲出鞘;貂蟬的水袖揚起來,眼波流轉間竟有淚光;更奇的是,那影子裏漸漸浮出另一幅畫麵:年輕的周燈影背著戲箱走街串巷,幕布掛在老槐樹上,底下圍了一圈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後來戲箱破了,幕布舊了,孩子們長大了,各奔東西,隻剩周燈影一個人坐在台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再後來,雪夜的巷口,他蹲在草垛邊,懷裏抱著凍僵的娃......
阿昭的手在抖。他看見自己的影子重疊在師父的影子上,看見師父年輕時的笑,看見自己被裹在棉袍裏的模樣,看見老槐樹上的年輪一圈圈轉,看見月光裏的影子戲,原來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戲。
"師父......"他輕聲喚,眼淚砸在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周燈影靠在門框上,笑出了眼淚。他知道,這娃終於懂了。影子戲的魂,不在皮子上,在演的人心裏;不在幕布後,在看的人眼裏。當影子脫離了幕布,它就成了活的,能鑽進別人的心裏,能在月光下長大,能把一個人的一生,說給千萬人聽。
那天夜裏,周燈影在月光裏閉了眼。他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刻完的孫悟空,嘴角沾著笑。
阿昭把他葬在老槐樹下。下葬那天,他用師父的刻刀,在墓碑上刻了幅影子:老槐樹下,一個老頭和一個娃,影子在白絹上跳舞,影子外罩著層月光。
後來,燈影鎮的人都說,每到月圓之夜,老槐樹下就會有影子戲。有人湊近看,隻見一對師徒的影子在白絹上翻躍,關羽的髯須裏落著月光,貂蟬的眼淚裏盛著星光,連孫悟空的金箍棒都閃著銀輝。有人說那是周燈影的魂兒還在教徒弟,也有人說,那是影子戲自己活了過來。
再後來,阿昭收了個徒弟。那是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眼睛亮得能映出月亮。阿昭教她刻皮時說:"每一刀都要順著皮子的紋路走,像哄睡熟的孩子。"教她操杆時說:"要使巧勁不使蠻力,像春風拂柳。"教她唱念時說:"要把心掏出來,融在影子裏。"
小丫頭歪著頭問:"師父,啥是掏心?"
阿昭笑了,指了指天上:"你看那月亮,初一月是彎的,十五月是圓的,可不管圓缺,它照的都是人間的事。掏心呐,就是把自個兒變成月亮。"
晚風掀起幕布,月光漏進來,照得驢皮影子泛著淡青色的光。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像是在應和著影子戲裏的鑼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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