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曲檀睡得很沉，思緒飄遠，不知飛往何處，也不知落入何地。
    身邊的一切如同走馬觀花般急速的閃過又消失，唯一清晰的便是那些聲音——
    “曲檀，你恣意妄為，身為男子，我已是縱容你許多，如今曲家大半家產毀於一旦，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我也當沒你這個兒子！”
    是他那薄情的母親的聲音，曲檀迷迷糊糊間還是分辨出來了。
    “公子，我們鬥不過越家娘子的，我們……還是走吧。”春青低落的聲音縈繞耳畔，曲檀想要回過頭看清楚春青臉上的神情，但是霧蒙蒙的天氣仿佛一直籠罩在頭頂，他什麽都看不清，反倒是……
    瞧見了自己。
    一身墨色衣衫穿在那具身軀上格外空洞，他瞧見自己的肩膀抖動了一下，不複從前的驕傲，言語之間滿是寂寥之色和迷惘。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可是……憑什麽呢？’
    不知何時，“自己”轉過了身，昳麗豔絕的麵容像是罩著一層灰敗的薄紗，漆黑的眸子像是被冰雪掠過，迷惘如同星星點點的雪散布其中。
    他太了解自己，因此毫不費力就讀出了那雙眸子所含的絕望。
    曲檀想伸手抓住那道身影，告訴他“不是的”，但他無論如何都觸不到那道身影，隻能眼睜睜看“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離開京城。
    從此，他連家都沒有了。
    也是這時，曲檀才明白自己原來是個旁觀者，也隻能是個旁觀者。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一滴冰涼的淚忽然奪眶而出，在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淚痕。
    曲檀被絕望心悸的氛圍感染，隻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呼吸，天地之大，但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是曲家二公子，但他明明是父親第一個孩子。
    直到後麵母親不再顧忌著父親，將外室堂而皇之迎進府中，他才知道自己這個“嫡長子”的名頭有多可笑。
    從那天後，他隻能是曲家二公子。
    那一日後，父親長病不起，死之前握著他從院中摘的一朵玉蘭花，瘦弱不堪的身軀支撐他父親露出最後一個微笑：
    “檀兒，我想回家了。”
    那也是父親留給曲檀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那外室被母親扶正成了續弦，雖然明麵上待他比自己親生孩子還要好，但是私底下卻不掩飾得意和炫耀。
    甚至縱容自己孩子將他推入冬日冰涼的湖水中。
    徹骨的寒意將他包圍，就在曲檀以為自己真的會被凍死的時候，他那繼父才裝作剛剛發現的樣子命人將他救了上來。
    他撿回了一條命，但是也親耳聽到大夫神色猶豫的告知——
    “公子受了寒，恐怕以後……難有身孕啊。”
    繼父見狀一副關切擔憂的模樣，但是眼底那抹幸災樂禍，曲檀亦沒有錯過。
    一幕幕如同再次經曆一般閃回，曲檀無意識蹙起了眉，過往的悲慘痛苦不足以讓他停下自己的腳步，可是……
    虞棲呢？
    為什麽沒有虞棲？
    大夢忽碎，一寸寸灰色陰霾散去，溫和的太陽光線如恩賜般落了下來——
    “曲檀！曲檀！是我。”
    虞棲的聲音在一眾紛雜的思緒中格外清晰，曲檀眼皮動了動，從黑暗中掙脫，下意識追尋著那道光——
    “怎麽了？剛剛我就見你在皺眉……”虞棲拿著幹淨的布輕輕擦去曲檀臉頰邊的汗，以及臉上依舊濕潤的淚痕。
    但還沒說完，曲檀便費力的拉著她的掌心貼在了自己臉邊。
    虞棲下意識摩挲了一下，帶著些許安撫的意味，不過她還是十分清晰的感受到了掌心下傳來的滑膩之感。
    真好摸啊。
    虞棲心裏感歎一聲，但沒有忘記正事，於是笑著看向曲檀，輕聲說：
    “辛苦了檀郎，你生了個女兒。”
    我們的女兒。
    曲檀果然被她的話吸引，漆黑的眸子轉了轉，啞著聲問：“女兒？那……女兒呢？”
    “奶爹在照顧呢。小神醫說你身體本來就落下過病根，得好好坐月子才行，所以瞞著你，我早就找好了奶爹，你不用擔心。”
    “我想看看她。”曲檀聲音平淡，聽起來似乎並不激動，但是虞棲明白，曲檀隻是有些緊張罷了。
    “我這就讓人抱過來。”虞棲收回手，將曲檀放在外邊的手塞回被子裏，又掖好被角，這才轉身去叫人。
    很快奶爹便抱著孩子進來了，剛生下來的孩子吃飽了就想睡覺，因此此時早就閉上眼安安靜靜待在繈褓中了。
    “給主君瞧瞧。”虞棲雖然也很想親自抱著，但是剛出生的孩子渾身就像棉花一樣軟，虞棲還是不敢輕易上手，決定專業的事還是交給專業的人來。
    於是奶爹將孩子抱到了曲檀跟前，虞棲見狀上前往曲檀身後墊了個軟枕，好方便曲檀更好瞧孩子。
    “她好小一個……”曲檀伸出綿軟無力的指尖輕輕在懷中嬰兒嬌嫩柔軟的臉上點了一下，神色恍惚，喃喃低聲道：“真想不到，我居然真的生了個孩子……”
    “對呀，還是個這麽漂亮的女兒。”虞棲摸了摸曲檀的頭頂，心頭忽然飄過一個問題，於是便自然地問出了口：
    “所以，你開心嗎？”
    這一輩子，你是否還有遺憾？
    曲檀沒說話擺了擺手，示意奶爹抱著孩子出去，頗有經驗的奶爹猜測著，或許主君是想和自己妻主說說知心話，於是抱著孩子很快就離開了。
    “不看了？”虞棲有些詫異曲檀的速度。
    但是她沒有料到，曲檀的手勾著她的衣袖，慢條斯理地回答起了她剛剛那個問題：
    “妻主，我自然是開心的。”
    “不過我開心的，並不是我能親自孕育自己的子嗣，而是——”
    “這是我與你的孩子。”
    並不是誰都能讓他心甘情願生孩子的。
    虞棲心頭一震，看向曲檀的目光中不禁夾雜了幾分審視。
    雖是一時無心而起的話，但是細細窺探其中之意，總覺得曲檀仿佛知道些什麽。
    她眼露複雜，但很快恢複正常之色，低低的也說了一句話——
    “我也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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