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軌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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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淵之畔的風,總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陳青禾蹲在裂開的地縫前,指尖懸在半寸高處,那股味道便愈發清晰——是鐵鏽混著陳年腐土的氣息,像是有柄生鏽的巨斧剛劈開了大地的骨頭。
    他指尖的皮膚微微發麻。地縫裏跳動的銀藍色光暈正順著空氣的紋路往上爬,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一群不安分的星子。這道裂隙是昨夜子時裂開的,觀星台的甘石先生派人來報信時,聲音裏還帶著未散的驚悸:“虞淵的誇父殘影,跟活了似的。”
    “陳先生,這光暈裏的東西,碰不得。”身後傳來甘石的聲音,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占星師正舉著一柄青銅矩尺,小心翼翼地丈量裂隙邊緣泛出的光紋。矩尺上刻著的二十八宿星圖,此刻正隨著光暈的脈動微微發亮,其中北鬥七星的刻度已經變得模糊,像是被人用濕布擦過。
    陳青禾站起身,轉頭望去。地平線上,那道誇父逐日的殘影正陷在永恒的循環裏——巨人赤著腳,肌肉賁張的臂膀徒勞地伸向天空,每一次接近虞淵的紅光,身形就會變得透明幾分,隨後又從起點重新開始奔跑。詭異的是,誇父粗壯的腳踝上總纏著幾片暗紅色的金屬碎片,形狀像是某種機械的殘骸,邊緣還在微微顫動,每次殘影消散時,碎片就會“叮”地一聲墜入大地,震得腳下的碎石跳起半寸高。
    “甘石先生,您看他腳踝上的東西。”陳青禾指著殘影,“昨日在昆侖墟外,我也見過類似的碎片,當時以為是山崩後的廢鐵。”
    甘石放下矩尺,眯起眼睛細看了片刻,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不對……那不是山海世界的東西。觀星台藏著一卷《考工記》殘篇,裏麵記載過上古神兵的鍛造之法,從未見過這種紋路。”他彎腰撿起一塊墜落在地的碎石,石頭表麵竟嵌著一絲極細的銀藍色絲線,“你看,連大地的肌理都被這光暈改變了。”
    陳青禾摸出腰間的嗩呐。這杆嗩呐跟著他走了太多地方,從陽間的紅白喜事到幽冥的忘川河畔,銅製的喇叭口被摩挲得發亮,杆身上刻滿了幽冥業火灼出的暗紋。此刻在虞淵的光暈裏,那些暗紋竟泛起細碎的電光,順著木紋遊走,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百年老木裏鑽出來。
    “您的星圖,還能對上天上的位置嗎?”他摩挲著嗩呐杆,指腹能感覺到木紋下的震動,像是有顆心髒在裏麵跳動。
    甘石苦笑一聲,掀開身後搭在竹架上的麻布,露出一卷攤開的星圖。圖上用朱砂勾勒的北鬥七星,此刻有四顆星的連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天樞星的軌跡彎成了一道圓弧,天璣星的位置憑空多出一個分叉,最詭異的是搖光星,原本筆直的光軌竟折了個直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樹枝。
    “昨夜卯時三刻,搖光星突然‘跳’了一下。”甘石的手指在星圖上輕輕點著,指腹沾著的朱砂在圖上暈開一小團紅漬,“觀星台的銅壺滴漏都跟著亂了,水漏下去的速度忽快忽慢,像是被什麽東西拽著走。我們派去北邊冰原探查的弟子,到現在還沒回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那弟子最後傳訊用的是‘飛符’,符紙上的字跡都在抖——他說看到‘冰原上有鐵鳥在追開明獸’,那鐵鳥沒有羽毛,翅膀是兩片發光的鐵片子,嘴裏還噴著藍火。”
    “鐵鳥?”陳青禾皺眉。他踏遍山海世界,見過畢方鳥燃著烈焰的羽翼,見過重明鳥能照破黑暗的雙目,甚至在幽冥見過以骨為翼的鬼車,卻從未聽說過“鐵鳥”。這三個字帶著一股不屬於山海的冷硬氣息,讓他想起在幽冥深處見過的、由亡者執念凝結的“器靈”,但器靈沒有這般活物般的凶性。
    話音未落,遠處的地平線上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誇父的殘影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是被狂風撕扯的皮影戲。那些纏在他腳踝上的金屬碎片驟然亮起刺目的紅光,竟從殘影的虛像裏掙脫出來,化作三道流光,拖著猩紅的尾焰射向陳青禾等人!
    “小心!”甘石驚呼一聲,猛地將青銅矩尺橫在身前。矩尺上的星圖紋路瞬間亮起金光,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但流光撞上來的刹那,屏障就像紙糊的一般碎裂開來,甘石被震得後退三步,後腰撞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悶哼了一聲。
    陳青禾幾乎是本能地橫起嗩呐。銅製的喇叭口正對向最前麵的那道流光,他甚至能看清光流裏翻滾的金屬碎粒,每一粒都在發出尖銳的嗡鳴。舌尖下意識地頂上哨片,丹田的氣息順著喉嚨湧出去,《將軍令》的起調驟然炸響——
    高亢的嗩呐聲像一柄淬了火的青銅劍,帶著金戈鐵馬的銳氣壓向流光。詭異的事情就在此刻發生:那道原本勢不可擋的紅光,在撞上音波的瞬間突然頓住,像是被凍住的水流。隨後,紅光裏的金屬碎粒紛紛墜落,叮叮當當砸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巴掌大的碎片。
    陳青禾盯著那些碎片,瞳孔微微收縮。碎片是暗銀色的,表麵布滿了細密的螺旋紋路,紋路深處泛著極淡的藍光,像是有星河被封在了裏麵。他伸手撿起一片,指尖剛觸碰到金屬表麵,碎片突然燙得驚人,像是握了塊燒紅的烙鐵。
    更詭異的是,碎片上竟浮現出一行扭曲的符號。那些符號既不是山海世界的甲骨文,也不是幽冥的鬼文,更像是用鈍刀刻出的幾何圖形——三角形套著圓形,直線與曲線糾纏,隱隱組成了某種類似星軌的圖案。
    “這文字……”甘石掙紮著走過來,扶著陳青禾的肩膀彎腰細看,花白的眉毛擰成了疙瘩,“老夫在觀星台守了五十年,從《周髀算經》到《甘石星經》,從未見過這種寫法。你看這符號的轉折處,像是被硬生生拗斷的星軌。”
    陳青禾指尖的溫度越來越高,那行符號竟順著他的皮膚往上爬,在手腕處凝成一道淺淺的紅痕。他正想甩掉碎片,腳下的地縫裏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沙沙”聲,像是有無數隻蟲子正順著裂縫往外爬。
    低頭看去時,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裂隙深處,無數細小的黑影正順著岩壁往上湧。那些黑影初時隻有米粒大小,像被風吹動的墨汁,落地後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化作一個個半透明的人形——沒有五官,沒有四肢的輪廓,隻有一團模糊的黑影,卻能發出類似歎息的聲音,那聲音裏帶著刺骨的寒意,像是從冰封了千年的河底傳來。
    “是影祟!”甘石的聲音陡然變調,手裏的青銅矩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上個月不周山附近就有牧民報過,說夜裏看到帳篷外有黑影徘徊,第二天一早,羊圈裏的羊全變成了石頭,連羊毛都硬得像鐵!”
    陳青禾的目光落在那些黑影上。他發現,每當自己的呼吸吹動嗩呐的哨片,發出輕微的“嘶”聲時,離得最近的幾個黑影就會像被火燎過的紙團,猛地往後縮。但更多的黑影還在從裂隙裏湧出來,它們聚在一起,互相滲透、融合,慢慢凝成一個高約丈許的巨大黑影。
    那黑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隱約能看到類似脖頸和軀幹的線條,更詭異的是它的關節處——那裏有明顯的凸起,像是用螺栓擰在一起的機械,隨著黑影的扭動發出“哢噠”聲。
    “不能讓它們聚成形!”陳青禾深吸一口氣,將嗩呐湊到唇邊。他沒有選《將軍令》的銳烈,而是換了《百鳥朝鳳》的調子,但刻意放慢了吹奏的節奏,讓每個音符都沉得像塊鉛,重重砸在空氣裏。
    嗩呐聲在虞淵的荒原上蕩開,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音波漣漪。那些剛要融合的黑影被漣漪掃過,頓時像被打散的煙霧般消散了大半,隻剩下幾縷殘影在地上抽搐,發出尖銳的嘶鳴。
    但裂隙裏的“沙沙”聲越來越響,甚至蓋過了嗩呐的旋律。陳青禾忽然感覺到,嗩呐杆在掌心發燙,那些原本是幽冥業火灼出的暗紋,此刻正亮起與裂隙相同的銀藍色光,順著木紋遊走,像是在與裂隙深處的什麽東西“對話”。
    “陳先生,你的嗩呐……”甘石指著嗩呐杆,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
    陳青禾低頭看去,隻見那些銀藍色的光紋裏,竟滲出了細密的光粒,像碾碎的星塵,順著他的指尖往手臂上爬。他想停嘴,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氣息不受控製地灌入嗩呐——一段從未學過的旋律,正順著唇齒間流淌出來。
    這段旋律既不是《將軍令》的金戈鐵馬,也不是《百鳥朝鳳》的婉轉靈動,更像是某種古老的吟唱。每個音符都帶著震顫人心的力量,像是從大地深處傳來的心跳,又像是星辰運轉時發出的低語。隨著旋律響起,裂隙中湧出的黑影突然僵住了,它們的輪廓開始變得透明,露出裏麵流動的銀藍色光流——那光流的形態,竟與陳青禾嗩呐杆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遠處的誇父殘影,此刻也停止了循環。巨人停下腳步,那張始終麵向太陽的模糊麵孔,竟緩緩轉了過來,朝著陳青禾的方向。雖然看不清五官,但陳青禾能感覺到一道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隨後是一聲悠長的歎息,像風吹過空蕩的山穀。
    誇父的殘影開始變得透明,那些纏在他腳踝上的金屬碎片紛紛墜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當最後一縷殘影消散在風中時,陳青禾猛地咳出一口血,腥甜的氣息順著喉嚨湧上,嗩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裂隙裏的黑影瞬間潰散,銀藍色的光暈也黯淡下去,隻剩下一道半寸寬的細縫,像一道剛愈合的傷疤。但那道細縫裏,似乎還殘留著什麽東西在蠕動,偶爾閃過一絲極淡的紅光。
    陳青禾的手臂上,那些光粒凝成的紋路還未褪去,像一道新鮮的灼傷,隱隱發燙。甘石顫抖著撿起地上的嗩呐,發現喇叭口內側多了一行極細的刻痕,像是用指甲尖劃出來的星軌圖,圖的盡頭指向一個從未見過的星群。
    “剛才那段調子……”甘石的聲音帶著敬畏,他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老夫年輕時在觀星台的鎮館石碑上見過類似的譜子。那石碑是大禹治水時立下的,上麵刻著‘璿璣引’三個字,說是上古用來‘定星軌’的調子,早就失傳了。”
    陳青禾捂著胸口,指腹能摸到肋骨處的震動,像是有顆不屬於自己的心髒在裏麵跳。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剛才那段旋律不是從他喉嚨裏發出來的,而是嗩呐借著他的氣息在“唱”——這杆陪了他半輩子的嗩呐,藏著他從未知曉的秘密。
    更讓他心驚的是那陣共鳴的源頭。它不在裂隙裏,也不在虞淵的光暈中,而在更遠的地方,像是有一雙眼睛正透過星軌的縫隙,靜靜地盯著他手中的嗩呐。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棕黑色的當康獸馱著個穿觀星台服飾的弟子,正朝著這邊狂奔。當康獸額頭上的獨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跑到近前時,那弟子幾乎是滾下獸背的,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燒焦的龜甲。
    “甘先生!陳先生!”弟子的聲音帶著哭腔,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北邊冰原出事了!我們派去的師兄……找到了他的法器,人沒了!”
    他把龜甲遞過來,龜甲邊緣焦黑,像是被大火燒過,上麵刻著的符號與陳青禾撿到的金屬碎片上的圖案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些符號組成了一個清晰的箭頭,直指東南方——青丘國的方向。
    甘石接過龜甲,指尖剛觸碰到,突然“咦”了一聲。他翻轉龜甲,隻見背麵刻著一行極小的字,是用觀星台的秘文寫的:“鐵鳥腹中有光,形如星軌,見之即焚。”
    陳青禾的目光落在東南方的天際。那裏的雲層顏色有些異樣,像是被墨汁染過,隱隱有紅光在雲層裏流動。他彎腰撿起嗩呐,發現杆身上的銀藍色紋路已經淡去,但握著嗩呐的掌心,仍能感覺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震動,像遠方傳來的鼓點。
    虞淵的風又起了,這次帶著一股淡淡的狐臊味。陳青禾望著青丘國的方向,忽然想起在幽冥時,黑無常曾跟他說過:“山海世界的狐狸,最會聽風裏的秘密。”
    他把那塊刻著箭頭的龜甲揣進懷裏,指尖觸到龜甲的溫度,冰涼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跳動,像是有顆星子被封在了裏麵。
    甘石正對著龜甲上的箭頭喃喃自語:“青丘國……塗山長老怕是早就知道要出事了。”他抬頭看向陳青禾,眼神複雜,“陳先生,你的嗩呐,恐怕不隻是吹給生死聽的。”
    陳青禾沒有說話,隻是將嗩呐重新係回腰間。他知道,虞淵的裂隙隻是個開始,那道被掰彎的星軌,那隻噴著藍火的鐵鳥,還有嗩呐裏藏著的古老旋律,都在指向一個他從未踏足的世界。
    而那個世界的門,已經在星軌的裂痕後,悄悄打開了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