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棺開 · 人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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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卷著焦黑的灰燼,像無數燒糊的紙錢,在死寂的雪野上打著旋兒,嗚嗚咽咽,唱著一首葬歌。左臂指尖傳來鑽心的劇痛,不是皮肉灼傷的疼,是骨頭深處碎裂的疼。我低頭,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看見玉白色的指骨頂端,皮膚徹底碳化剝落,露出底下布滿蛛網般細密裂紋的骨頭,裂紋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極其黯淡、隨時會熄滅的暗金餘燼。
    冷。一種抽幹了骨髓、挖空了五髒的冷,從碎裂的指尖順著骨頭縫往上爬,凍得我牙齒咯咯作響,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剛才那焚盡一切的地火餘燼之力,抽走的不僅是玉骨殘存的能量,更是我命裏的火氣。
    眼皮沉重得像壓了磨盤,視野裏,那片被暗金光柱犁出的巨大焦土圓坑邊緣,厚厚的黑灰底下,有什麽東西……極其輕微地拱了一下。
    是風嗎?
    不是。
    那點暗褐色的皮子邊角,像一條瀕死的蛆蟲,在灰燼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它沒有眼睛,可一股粘稠冰冷、帶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意念,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釘在我那條裂紋遍布的左臂上!
    它沒死透!
    這個念頭像冰錐紮進腦仁,激得我一個哆嗦,差點從冰冷的焦土上彈起來。跑!必須離開這裏!離這鬼東西越遠越好!
    右臂還能動。我咬著牙,忍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劇痛和刺骨的寒冷,用盡吃奶的力氣,撐起半邊身子,右手在冰冷的雪窩裏瘋狂扒拉。爺爺那張黃白紙!剛才被暗影雪人襲擊時掉在旁邊的黃表紙!那是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活路!
    指尖終於觸到那粗糙、冰涼的紙邊!一股微弱的、熟悉的暖意順著指尖傳來,幾乎要凍僵的心髒猛地一跳!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將它死死攥在手裏,粗糙的紙張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和難以言喻的安心。
    有了它!有了它就能……
    念頭還沒轉完。
    “嘎吱……”
    腳下深處,那被暗金地火灼燒過、又被厚厚冰雪重新覆蓋的凍土深處,猛地傳來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沉重、緩慢,帶著一種非金非木的滯澀感,像是巨大的、腐朽的齒輪在萬年冰層裏艱難地轉動了一下。
    “嘎吱……”
    又是一聲!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我趴著的這片焦土正下方!
    三口棺!
    是那三口埋在地底深處、被山靈泣血排斥、怨毒衝天的巨棺!它們被剛才玉骨引動的地火餘燼之力驚醒了!那冰冷的、混合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穿透了厚厚的凍土和焦黑的灰燼,狠狠攫住了我的心髒!
    比皮臉更沉!更古老!更絕望!
    “嘎吱……嘎吱……嘎吱……”
    摩擦聲驟然變得密集起來!不再是緩慢的試探,而是某種東西在裏麵瘋狂地……翻騰!撞擊!沉重的棺木內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土腥、屍臭和萬年寒冰氣息的陰風,帶著細碎的冰晶,猛地從焦土邊緣幾道巨大的地火裂痕中噴湧而出!
    風雪被這股陰風攪動,發出淒厲的嗚咽。卷起的黑灰裏,隱隱約約,似乎有無數扭曲的、不成形的人影在風中痛苦地掙紮、哀嚎!
    被驚動的,不僅僅是那三口棺!
    “沙……”
    焦土邊緣,那片灰燼下蠕動的暗褐色皮鏈,似乎也感應到了下方巨棺的異動。它那幹澀沙啞、如同鏽鐵摩擦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和急迫,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聲音不再是擠出來的,更像是無數細碎的、粘稠的摩擦聲匯聚而成:
    “…開…了…”
    “…門…開…了…”
    “…皮…快…”
    “…快…給…我…”
    隨著這聲“給我”,那蠕動的一小片皮子邊緣,猛地探出幾根極其細小的、暗紅色的、如同腐爛根須般的血絲!它們瘋狂地蠕動著,像無數貪婪的觸手,朝著我……朝著我手中那張緊攥的黃表紙……猛地紮了過來!速度快的嚇人!
    “嘶——!”
    血絲尖端帶著強烈的腐蝕性,撕裂空氣,發出毒蛇般的嘶鳴!目標明確——毀掉那張紙!毀掉爺爺留下的最後念想!
    我下意識想縮手,可身體虛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看那幾根惡心的血絲就要刺穿脆弱的黃表紙!
    “嗡!”
    就在血絲即將觸及紙麵的刹那,那張看似普通的黃表紙,猛地爆發出一點微弱卻極其堅韌的金光!光芒形成一個薄薄的、半透明的金色光罩,堪堪將紙包裹住!
    “嗤嗤嗤——!”
    暗紅血絲狠狠刺在金色光罩上,如同燒紅的鐵針紮進冰水,瞬間騰起一股刺鼻的青煙!血絲劇烈地扭動、萎縮,發出痛苦的“滋滋”聲,竟被那薄薄的金光死死擋住,無法寸進!
    是爺爺!是爺爺留在紙裏的念力!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依靠感猛地衝上鼻頭。可還沒等我鬆口氣——
    “吼——!!!”
    腳下深處,那三口巨棺似乎被黃表紙上爆發的純陽金光徹底激怒了!一聲沉悶到無法形容、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咆哮,裹挾著滔天的怨毒,猛地從地底炸開!
    “轟隆隆隆——!!!”
    整個雪原都在劇烈震顫!如同沉睡的巨獸在翻身!
    我身下那片巨大的焦土圓坑中心,本就布滿蛛網般裂痕的地麵,猛地向上……拱起!
    不是一處!是整個圓坑中心的地麵,如同一個巨大的、即將破土而出的墳包,在瘋狂地向上隆起!凍土崩裂,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炸響!厚厚的焦黑灰燼被高高拋起!露出底下……一塊巨大無比、正在劇烈蠕動的……黑色“鼓包”!
    那不是土!
    那鼓包的“表麵”,覆蓋著一層粘稠蠕動的、不斷流淌變幻的……暗影!顏色比皮臉噴出的汙穢煙霧更深沉,如同凝固的、腐敗的血液!暗影之下,隱約可見某種巨大、堅硬、布滿奇異紋路的輪廓!那輪廓的邊緣,是……棱角分明的直線!
    棺!
    是其中一口巨棺的……棺蓋一角!
    它正被下方那無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地……頂開!沉重的棺蓋在粘稠暗影的包裹下,正緩緩地、不可阻擋地……向上掀起!
    “嘎吱……嘎吱……嘎——嘣!”
    一聲刺耳的、如同巨木斷裂的脆響!
    那巨大的黑色鼓包頂端,粘稠蠕動的暗影猛地被撕裂!一道足有磨盤寬的、深不見底的……縫隙,赫然出現在拱起的焦土中心!
    縫隙深處,是比最濃的夜還要深沉的……漆黑!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萬年屍氣、凍土腥寒、以及某種粘稠甜膩參氣的陰風,如同冰封地獄的大門洞開,猛地從縫隙中噴湧而出!
    風裏,裹挾著無數細碎的、尖銳的……聲音!
    是無數指甲在瘋狂抓撓棺木內壁的“嚓嚓”聲!
    是無數牙齒在啃噬骨頭的“咯咯”聲!
    是無數充滿怨毒、饑渴和貪婪的……無聲尖嘯!
    縫隙邊緣,那粘稠蠕動的暗影如同活物般翻湧著,試圖重新彌合這道裂口,卻被棺內湧出的恐怖力量死死撐開!
    一隻……手!
    一隻巨大無比、覆蓋著暗青色鱗片、指甲烏黑尖長如同彎鉤的……手!猛地從那條縫隙的漆黑深處……探了出來!
    它扒住了縫隙邊緣翻湧的粘稠暗影,五根手指如同巨大的鐵鉤,深深摳了進去!暗影被腐蝕得“滋滋”作響,冒出濃煙!
    那手背上的暗青色鱗片,在縫隙裏透出的微弱光線下不知是什麽光),反射著冰冷、粘膩的光澤。每一片鱗甲邊緣都帶著鋸齒狀的逆紋,散發著古老、蠻荒、凶戾到極點的氣息!
    它在用力!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扒著縫隙邊緣的巨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恐怖的爆響!縫隙被它硬生生地……又撐開了一線!
    縫隙內部,那深沉的黑暗中,似乎有東西在動。不是一隻眼睛,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無數點猩紅的光!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嗜血的星辰!每一顆猩紅光點裏,都燃燒著足以凍結靈魂的怨毒和一種……對鮮活血肉、對某種本源力量的……瘋狂貪婪!
    它在看我!
    不!是在看我的左臂!在看那條布滿裂紋、黯淡無光的玉骨!
    縫隙邊緣,那粘稠蠕動的暗影如同沸油般翻騰,拚命想要愈合,卻被那巨手死死撐住。更多的、粘稠的、暗紅色的血絲,如同活物般從巨手扒著的邊緣滲出,沿著翻湧的暗影表麵飛快地蔓延、交織,像是在加固這條通往地獄的裂縫。
    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力,混雜著刺骨的陰寒和屍臭,從裂縫深處傳來。腳下的凍土在震動,細碎的冰雪和焦黑的灰燼簌簌滑落,朝著那裂縫滾去。
    右手裏攥著的黃表紙,那層薄薄的金光在裂縫湧出的陰風和巨手散發的凶戾氣息衝擊下,劇烈地明滅閃爍,如同風中殘燭,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焦土邊緣,那張暗褐色的皮臉碎片蠕動得更瘋狂了!它似乎感應到了巨棺內那無上存在的蘇醒,發出一種近乎諂媚的、粘膩的“嘶嘶”聲,幾根殘留的暗紅血絲激動地顫抖著,指向我,指向我碎裂的玉骨左臂!
    “…給…您…”
    “…新…皮…”
    “…山…髓…”
    它在獻祭!把我當成祭品,獻給那即將破棺而出的東西!
    冷汗瞬間浸透了冰冷的後背,粘膩冰冷。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山,壓得我喘不過氣。玉骨已燼,黃表紙的金光搖搖欲墜,三口巨棺僅僅掀開一角縫隙,探出一隻爪子,帶來的威壓已經足以碾碎靈魂!
    跑!必須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身體的虛脫和靈魂的戰栗。我猛地吸了一口帶著濃烈屍臭的冰冷空氣,肺部像被刀子割開一樣疼。右臂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撐著焦黑滾燙的地麵,試圖向遠離裂縫的方向爬!
    就在我身體剛剛挪動一絲的瞬間——
    “吼——!!!”
    裂縫深處,那無數點密密麻麻的猩紅光芒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凶光!扒在縫隙邊緣的巨手猛地一緊!
    “哢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並非來自地底棺木,而是……來自我的左臂深處!
    臂骨上那些蛛網般的裂紋中心,一點玉白色的碎片……崩飛了出來!
    “哢嚓!”
    那聲音脆得瘮人,像寒冬裏凍透的冰溜子猝然斷裂。不是來自地底棺木的掙紮,而是我自己的骨頭!左臂深處,那布滿蛛網裂痕的玉骨中央,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瑩白剔透的碎片,硬生生被那巨棺深處爆發的無形吸力……崩了出來!
    碎片離體的瞬間,一股比之前焚骨還要劇烈百倍的劇痛,像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臂骨深處,又猛地攪動!眼前一黑,喉嚨裏湧上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整條左臂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沉重、冰冷、徹底地……“死”了。隻剩皮肉軟塌塌地垂著,像條離水的死魚。
    “嗬……嗬……”
    焦土邊緣,那張暗褐皮臉碎片發出粘膩興奮的嘶鳴,幾根殘留的血絲激動地顫抖,直指向我崩飛玉骨碎片的左臂傷口!傷口處沒有血,隻露出底下灰敗死寂、裂紋密布的斷骨茬口。
    “山髓……碎……好……好……” 皮臉的聲音幹澀扭曲,帶著一種獻寶般的狂熱,朝著那裂縫中密密麻麻的猩紅眼瞳嘶喊:“…新皮…祭…給您…”
    裂縫深處,扒著邊緣的巨手猛地一顫!覆蓋的暗青色鱗片縫隙裏,滲出更多粘稠的暗紅血絲,瘋狂地纏繞、加固著那條被撐開的縫隙。那無數點猩紅的眼瞳驟然鎖定了我左臂的斷口,光芒熾烈得如同燒紅的炭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貪婪的吸力猛地爆發!
    我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被那股力量硬生生從斷臂的傷口裏扯出去!身體不受控製地被拖向那深不見底的裂縫!右手裏緊攥的黃表紙,那層薄薄的金光在雙重汙穢力量的衝擊下,劇烈閃爍,發出瀕臨破碎的哀鳴!
    跑!必須跑!
    腦子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在尖叫。我猛地低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口咬在自己尚且完好的右臂手肘內側!尖銳的疼痛刺破麻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借著這股狠勁,我猛地扭身,右臂撐著滾燙焦黑的凍土,拖著那條死沉的左臂,像條被斬斷的蚯蚓,拚命朝著裂縫相反的方向——那片相對完整的雪坡蠕動!
    每一寸移動,都拉扯著全身的筋骨,疼得眼前發黑。身後,是皮臉興奮的嘶嘶聲,是巨棺縫隙裏傳來的指甲刮擦棺木的“嚓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濃烈的屍臭和殘氣如同實質的粘液,糊在口鼻上,窒息感越來越強。
    “嘎吱——嘣!”
    又是一聲令人牙酸心裂的巨響!比剛才更加沉悶,更加絕望!
    身後那巨大的黑色鼓包,徹底炸開了!
    粘稠蠕動的暗影如同被撕裂的黑色幕布,猛地向兩邊翻卷、崩散!一股混合著萬年凍土腥氣、濃烈屍臭和甜膩參氣的惡風,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火山,裹挾著無數細碎尖銳的哀嚎,猛地從炸開的中心噴湧而出!
    風雪被這股惡風瞬間排開,形成一個巨大的、短暫的真空地帶!
    我正拚命爬行,被這股狂暴的氣浪狠狠掀飛!身體像斷線的風箏,重重砸在幾丈外冰冷的雪窩裏,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哇”地噴在潔白的雪地上,刺目的猩紅。
    掙紮著抬頭,視線被雪沫和噴出的血模糊。
    隻見那炸開的焦土中心,一口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棺槨,如同地獄深處爬出的巨獸頭顱,赫然……露出了猙獰的一角!
    那不是尋常的棺木!材質非金非木,通體呈現出一種沉暗、油膩的……暗褐色!表麵布滿了扭曲虯結的紋路,像是無數巨大的、枯萎的樹根被強行揉捏、熔鑄在一起,凝固成了這口巨棺!棺蓋的邊緣,赫然被掀開了一道足有丈許寬的巨大豁口!
    豁口邊緣,那隻覆蓋著暗青色鱗片、指甲烏黑彎鉤的巨手,正死死扒著棺槨邊緣!它的小半條手臂都露了出來,肌肉虯結鼓脹,覆蓋著同樣冰冷的鱗片,散發著蠻荒凶戾的氣息!
    豁口內部,是比最深的夜還要粘稠、還要絕望的……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然而,真正讓我血液凍結、靈魂出竅的,是豁口深處……那“睜”開的……東西!
    不是眼睛!
    是……人皮!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風幹的魚鱗,又像是被強行縫合在一起的破布口袋!
    一張張扭曲、慘白、五官位置空洞洞的人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張臉的皮膚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的蠟質感,緊繃在看不見的骨架上,嘴角無一例外地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向上彎成一個凝固的、極致痛苦又極致怨毒的……笑容!
    它們擠滿了豁口深處!像無數慘白的氣泡,在粘稠的黑暗中蠕動、擠壓、翻湧!每一張臉的“眼眶”深處,都燃燒著兩點……幽綠!如同墳地裏飄蕩的鬼火!冰冷、貪婪、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釘在我噴在雪地上的那口熱血上!更釘在我左臂那灰敗死寂的斷骨茬口上!
    億萬道怨毒、饑渴、貪婪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風雪,狠狠紮進我的腦海!無數無聲的尖嘯在意識裏炸開!
    “皮……”
    “肉……”
    “骨……”
    “髓……”
    “嗬……嗬……” 扒在棺槨邊緣的巨手,鱗片縫隙裏滲出粘稠的暗紅液體,如同興奮的汗珠。那無數張蠕動的人皮臉,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驟然……動了!
    不是爬出來!
    是……飄!
    如同被無形的手扯起,一張張慘白、扭曲、帶著凝固怨毒笑容的人皮,如同沒有重量的風箏,又像是剝落的牆皮,無聲無息地從那丈許寬的豁口中……飄了出來!
    它們飄得很慢,很詭異。沒有風,卻能在空中懸停、轉向。慘白的“臉”正對著我,幽綠的眼洞死死鎖定。一張,兩張,三張……十張……幾十張……越來越多!如同從地獄深淵飄出的慘白喪幡,帶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陳舊屍臭和甜膩殘氣,在風雪中拉出長長的、扭曲的軌跡,朝著癱在雪窩裏的我……緩緩飄來!
    最近的幾張,已經飄到了焦土邊緣!它們空洞的“嘴巴”無聲地張合著,像是在貪婪地吮吸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和我身上活人的生氣!那凝固的怨毒笑容,在風雪中顯得無比清晰,無比瘮人!
    絕望!
    冰冷的絕望像雪水,瞬間淹沒了頭頂。
    玉骨已碎,左臂廢了。黃表紙的金光在剛才的衝擊下徹底熄滅,攥在手裏隻剩一片冰涼粗糙的觸感。身體像被拆散了架,連動一根手指都艱難。看著那幾十張慘白怨毒的人皮,如同索命的幽靈,無聲無息地飄近,死亡的冰冷氣息已經拂麵。
    完了。
    爺爺……我盡力了……念頭像風中殘燭,搖搖欲滅。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右臂手肘內側——剛才自己咬破的地方。濕漉漉的,帶著體溫的血,粘在指腹上。
    同時,緊攥著黃表紙的右手掌心,那粗糙的紙麵,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紙動!
    是紙的背麵,緊貼著我掌心血痕的位置,那個爺爺用朱砂混著某種暗紅液體寫下的、筆畫虯勁的……“念”字!
    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灼熱的刺痛感,猛地從掌心傳來!像被燒紅的針尖紮了一下!
    緊接著,那早已熄滅的“念”字筆畫上,一點比針尖還細小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沉眠的火星被鮮血喚醒,極其艱難地……掙紮著……亮了一下!
    微弱,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絕望的黑暗!
    爺爺的話如同洪鍾大呂,猛地在我瀕臨崩潰的意識裏炸響:
    “…娃兒!記著!咱老張家的根,紮在這片土裏!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氣斷了,根就爛了!隻要心頭那‘念’字不熄,閻王爺也甭想收咱!”
    念!
    心頭那口氣!那不甘的、求生的、守護的……念!
    “呃……啊——!”
    喉嚨裏擠出一聲野獸垂死般的嘶吼,混雜著血沫!不是恐懼!是……不甘!是憤怒!是爺爺留下的那一點火星燎原的……野火!
    右臂爆發出最後一絲、榨幹骨髓的力量!不是去擋,不是去爬!
    而是猛地將那張緊攥的黃表紙……狠狠拍向了自己還在滲血的右臂手肘傷口!讓掌心血,徹底浸透紙背那個掙紮亮起的……“念”字!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了皮肉!
    一股難以形容的、滾燙的劇痛從掌心瞬間席卷全身!那不是灼傷皮肉的痛,是點燃魂魄的痛!
    與此同時——
    嗡——!
    那緊貼在傷口上的黃表紙,那個被鮮血徹底浸透的“念”字,猛地爆發出……光!
    不是之前護體的金光!
    是……暗紅!如同凝固的、燃燒的……血!又混雜著一絲絲微弱卻堅韌不屈的……暗金!兩種光芒糾纏、融合,瞬間從紙麵升騰而起,化作一道……暗紅裹著暗金的、筆直如槍的……光束!
    這光束沒有射向飄來的人皮,也沒有射向那恐怖的巨棺!
    而是……猛地……向下!
    狠狠地……刺進了我身下……那片被熱血浸染的……凍土!
    “噗!”
    光束刺入凍土的瞬間,整個雪原……死寂了一瞬。
    緊接著——
    “轟隆隆隆——!!!”
    腳下,那被地火犁過、被巨棺拱裂、被冰雪覆蓋的……凍土深處,猛地傳來了……回應!
    不是三口巨棺的怨毒翻騰!不是殘屍的貪婪嘶鳴!
    是……更深處!更古老!更……厚重!如同沉睡的巨人被至親之血和守護之“念”喚醒,發出的……一聲……沉悶到撼動靈魂的……歎息!
    大地……在……脈動!
    一道巨大的、蜿蜒如龍、邊緣閃爍著暗紅與暗金交織光芒的……裂痕,以光束刺入點為起點,猛地……撕裂焦黑的凍土,如同蘇醒的巨蟒,帶著焚盡汙濁後的餘溫和不屈的意誌……朝著那口露出猙獰豁口的巨棺……狂猛地……蔓延而去!
    裂痕所過之處,焦黑的凍土如同波浪般翻滾、拱起!那些飄蕩在半空、離我最近、即將撲下的慘白人皮,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地脈動狠狠掃過!無聲地尖叫著,如同被狂風卷中的破布,瞬間扭曲、撕裂、化作漫天飛舞的白色碎片,混合在黑色的灰燼中!
    扒在棺槨豁口邊緣的暗青巨手猛地一顫!鱗片縫隙裏的暗紅血絲瘋狂扭動!豁口深處,那無數張蠕動的人皮臉,幽綠的眼瞳第一次……露出了……驚疑不定的……光芒!
    大地裂痕,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轟然……撞上了那口暗褐色的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