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七日·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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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不是冰藍凍結的冷,不是棺煞侵蝕的僵冷,是……魂魄被硬生生從汙血泥潭裏拔出來,掛在陰風尖兒上的……透心冷。
意識像塊破抹布,被那股汙血灌頂的窒息感硬生生拽回了軀殼。可這軀殼……還是我的嗎?
左半邊,那團蠕動、散發著甜膩腥臭的肉瘤還在!每一次“心跳”——如果那粘稠的搏動還能叫心跳——都扯得整個骨架咯吱作響。汙黑的痂殼下,玉白、暗金、汙黑、慘綠的光流毒蛇般瘋狂扭動、撕咬,每一次衝突都像有燒紅的鐵鉤在五髒六腑裏狠命地掏!右半邊,冰藍的寒氣像跗骨的毒蛇,啃到了心口窩,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過喉嚨的刺痛,肺葉像是凍硬的石頭。
視線模糊,糊滿了不知是血還是冰晶的汙垢。勉強聚焦,看到的景象讓殘存的意識都在尖叫。
家?沒了。風雪嗚咽的院子?沒了。糊著破窗紙的廂房?隻剩幾堵搖搖欲墜、爬滿巨大裂痕的土坯牆,像被巨獸啃剩下的殘渣。頭頂是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穹,壓得人喘不過氣。腳下……是海。凝固的、望不到邊際的暗紅紙錢血海!粘稠,腐朽,散發著濃烈的黴味和死亡甜腥。殘存的土炕如同血海中的孤島,我就是島上那攤即將被徹底消化的爛肉。
而在這片死寂的血海中央,風暴眼……
是那團光。
爺爺那件洗得發白、沾滿大片暗紅血漬的舊棉襖,死死裹著一團劇烈鼓脹、收縮的“東西”。棉襖破爛不堪,棉絮混著暗紅的血漬不斷從破口噴濺出來,像垂死掙紮的傷口。裏麵,冰藍的微光和爺爺留下的暗金髓光瘋狂對撞、閃爍!每一次光芒爆閃,都讓棉襖鼓脹到極限,發出不堪重負的“嗤嗤”聲,仿佛下一秒就要炸成碎片!
無數條暗紅、粗如兒臂的血肉藤蔓,如同被石化的巨蟒,死死纏繞在棉襖包裹的光團上!它們來自炕底深處,頂端那布滿獠牙的猙獰口器,此刻卻凝固在撕咬的姿態,覆蓋著一層灰敗的石殼。正是這些被爺爺心頭血髓光“點燃”石化的血參藤,像最沉重的鎖鏈,暫時禁錮住了裏麵的東西!
“呃……嗬嗬……”喉嚨裏擠出破風箱般的抽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左肩肉瘤搏動的腥臭和右胸冰寒的刺痛。冰藍存在那滔天的暴怒和被封鎮的怨毒,如同實質的冰針,不斷穿透棉襖的縫隙,狠狠紮進我殘存的意識!它要掙脫!它要湮滅一切!
“轟——隆——!!!”
腳下的大地猛地一沉!如同沉睡的巨獸翻了個身!
凝固的紙錢血海劇烈地波動起來,掀起粘稠的暗紅“浪濤”!一股比之前更加龐大、更加汙穢、充滿了貪婪和孤注一擲瘋狂的陰煞之力,如同決堤的黑色冥河,猛地從棉襖光團下方的血海深處……破“土”而出!
是那口巨棺!它終於等到了冰藍存在被束縛的絕佳時機!它感應到了那團被包裹的、對它而言至高無上的“髓主”本源!更感應到了我這具作為“丹爐”、同樣蘊含了混亂山髓之力的殘軀!
汙穢的黑色洪流如同有生命的觸手,一部分狠狠撞向那包裹著冰藍存在的棉襖光團!試圖撕開封印,攫取那點冰藍本源!另一部分則帶著碾碎一切的意誌,如同黑色的巨蟒,順著殘破的土炕,狠狠卷向……我左肩那團瘋狂蠕動、散發著混亂山髓氣息的恐怖肉瘤!它要連“爐”帶“藥”……一起吞掉!
“不——!”意識在絕望中嘶鳴,身體卻動彈不得分毫!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汙穢的黑色洪流,裹挾著濃烈的屍臭和甜膩參氣,瞬間撲到眼前!
就在那汙穢黑流即將吞噬左肩肉瘤的瞬間——
“咚!”
“咚!”
“咚!”
三聲。
沉悶。
悠遠。
帶著一種穿透陰風血海的奇異韻律。
像……鼓槌……敲在蒙了老牛皮的鼓麵上。
不是幻聽!
聲音……來自……門檻的方向!
渙散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艱難地、一寸寸地……挪了過去。
門檻。
那扇早已不知去向的木門殘留的門框下,厚厚的積雪被踩實了。
門檻上……坐著一個人影。
是奶奶。
她穿著那身漿洗得發白的靛藍棉襖棉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髻。懷裏,抱著一個……褪了色的、蒙著灰撲撲皮子、兩邊綴著兩顆小木珠的……撥浪鼓。
風雪卷起地上的暗紅碎紙屑,撲打在她身上、臉上。她卻像一尊曆經風霜的石像,紋絲不動。渾濁的老眼,沒有看那驚天動地的混亂戰場,沒有看那被棉襖包裹、瘋狂閃爍的光團,也沒有看我這個不成人形的孫子。
她的目光,越過了坍塌的院牆,越過了凝固的血海,直直地……望向……村後……那片在鉛灰色天穹下顯得格外陰森猙獰的……老林子深處。
幹癟的嘴唇,在呼嘯的風雪中,極其輕微地……開合著。沒有聲音傳出,但那口型,我認得:
“七……”
“第七日……”
“頭七……”
“該……回……魂……了……”
話音唇語)落下的瞬間——
“咚!”
她枯瘦的、布滿老人斑的手,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轉動了一下……那小小的……撥浪鼓!
鼓槌敲擊鼓麵!
“咚!”
聲音不大,卻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水!
整個凝固的、充斥著汙穢陰煞、冰藍怨毒、混亂山髓的……空間……猛地……一震!
“嗚——!!!”
一股無法形容的……陰風!憑空卷起!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仿佛來自九幽深處的……嗚咽……猛地橫掃過整個紙錢血海!
陰風卷過之處——
那些凝固在棉襖光團上、如同石雕的血參藤蔓……灰敗的石殼表麵……極其突兀地……裂開了……無數道細密的縫隙!
縫隙深處……不是暗紅的血肉……而是……一點……一點……極其微弱、卻帶著濃烈不甘和怨毒的……幽綠……光芒!
是黃皮子精煞的殘息!老參婆那根拐杖山參的靈性!被爺爺心頭血強行點燃、石封在藤蔓裏的……妖魄餘燼!
此刻……被這蘊含著“頭七回魂”法則的陰風……和那聲奇異的鼓點……強行……喚醒了!
“嘶……嘶嘶……”
無數道細微的、令人頭皮炸裂的嘶鳴,仿佛從石縫深處滲出!那些凝固的藤蔓……開始……極其緩慢地……蠕動起來!灰敗的石殼簌簌掉落!露出下麵……如同燒紅烙鐵般的……暗紅脈絡!頂端那些被石封的猙獰口器……獠牙……極其僵硬地……再次……張開!
它們的“視線”……或者說……那幽綠妖魄餘燼的貪婪……瞬間……鎖定了……同一個目標!
不是冰藍存在!
不是巨棺陰煞!
也不是我這具殘軀!
是……那件包裹著冰藍微光、正瘋狂閃爍的……破舊棉襖上……那大片大片……早已幹涸、此刻卻在陰風鼓點中……隱隱散發出爺爺氣息的……暗紅……血漬!
爺爺……心頭血!蘊含了他一生山髓修為和不屈意誌的……最後的……髓光精華!對這些妖魄餘燼而言……是世間最純淨、最致命的……毒藥!也是……最無法抗拒的……大補之藥!
“吼——!!!”
一聲混合了億萬妖魄貪婪嘶鳴的恐怖咆哮,猛地從那些蠕動的石藤中爆發出來!
無數條剛剛掙脫石殼束縛、帶著幽綠餘燼光芒的血肉藤蔓!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徹底瘋狂的食人魚群!無視了卷來的棺煞黑流!無視了冰藍存在的怨毒衝擊!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焚盡一切的貪婪……狠狠地……噬咬向……那件破舊棉襖上……爺爺心頭血染就的……暗紅血漬!
“嗤啦——!!!”
棉絮混合著暗紅的血塊……被瘋狂撕扯下來!
“嗡——!!!”
棉襖下,冰藍微光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充滿了極致痛苦的刺目強光!仿佛被億萬根燒紅的毒針同時刺入核心!爺爺心頭血對它的封鎮,正被這些瘋狂的妖魄餘燼……以最暴烈的方式……強行……撕開!啃噬!
“不——!!!”
冰藍存在的意念,第一次……帶上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巨大……驚惶!仿佛守護它最核心的屏障……正在被一群瘋狂的螻蟻……用命……啃穿!
而與此同時——
那卷向我左肩肉瘤的、汙穢棺煞黑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源自“頭七回魂”法則的陰風鼓點……狠狠……衝散了!如同撞上了無形的歎息之牆!
陰風……卷過我的身體。
冰冷刺骨。
但……就在這冰冷刺骨的陰風掃過左肩那團瘋狂蠕動肉瘤的瞬間——
肉瘤內部……那狂暴衝突、幾乎要將我徹底撕碎的混沌亂流……猛地……一滯!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按住了暫停鍵!
緊接著……
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從左肩深處……那混沌亂流的核心……彌漫開來……
不再是純粹的毀滅劇痛……
不再是冰冷的僵死……
而是一種……沉甸甸的……
如同……大地深處……最厚重、最古老的……岩石……被喚醒的……
脈動!
咚……咚……咚……
緩慢。
沉重。
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滄桑……和……疲憊……
仿佛……一顆……沉寂了太久太久……屬於大山的……心髒……正在……緩緩……複蘇……
這脈動出現的刹那——
“吼——!!!”
地下深處,那口巨棺……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極致貪婪、狂喜和……一絲……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懼的……咆哮!
它感應到了!
那並非它渴望吞噬的混亂山髓!
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純粹、仿佛山巒脊梁本身意誌的……蘇醒!
奶奶依舊坐在門檻上。
風雪更大了。
她渾濁的老眼,終於……緩緩地……從老林子的方向……收了回來。
目光……越過了瘋狂撕咬棉襖的妖藤……
越過了劇烈閃爍、發出痛苦尖鳴的光團……
越過了汙穢翻騰的棺煞黑流……
最終……
落在了……
我這具……左肩深處正傳出沉重脈動、右半邊卻覆滿幽藍寒冰的……
殘破……軀殼……之上。
幹癟的嘴角……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像是笑。
又像是……哭。
枯瘦的手……
再次……
極其緩慢地……
轉動了……
那褪色的……
撥浪鼓。
“咚……”
鼓點落下。
如同……
喪鍾敲響。
又如同……
招魂的……引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