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髓燼·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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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不是皮肉凍透的冷,是魂兒被浸在萬年寒潭底下的冷。
    滅世黑息壓下來的時候,我覺著自個兒像塊被扔進磨盤的凍豆腐,“喀喇喇”的碎響從骨頭縫裏往外冒,那是山神爺最後的死寂在碾我。灰白石頭皮子上的裂口子蜘蛛網似的炸開,寒氣鑽進來,比三九天的白毛風還利索,刮得我最後那點熱乎氣兒眨眼就沒了影。
    可這要命的冷裏,還攪著兩股子更邪乎的勁兒!
    左邊胳膊,連著那根插進奶奶心窩子雖然奶奶早化成灰了)的灰白骨刺,一股滑膩膩、冰涼涼的吸溜勁兒,正跟無數條剛從冰窟窿裏撈出來的水蛭似的,順著骨刺的“根”,死命往我腔子裏鑽!是那個鬼嬰胎!這挨千刀的玩意兒,自個兒的老窩奶奶的心口)被黑息碾沒了,這會兒慌不擇路,把我這快散架的破殼子當成了救命稻草,拚了命地想擠進來,拿我當個臨時的窩!
    右邊身子,更糟心!骨髓深處那剛喘過氣兒來的山魈胚種,也他娘的不是省油的燈!它那帶著凍土腥氣的陰寒死氣,跟炸了窩的毒馬蜂似的,“嗡”地一下全撲向了我脊梁骨、胯骨軸子,死命往下紮!它也想紮根!想借著我這跟山連著點氣的殘根兒,硬扛頭頂那滅世黑息,好等著日後緩過勁兒來再作妖!
    我這破身子,成了這兩頭餓紅了眼的畜生搶食的破碗!
    滑膩膩的水蛭往左鑽,冰碴子似的毒蜂往右紮。它們在搶地盤!在改我的“窩”!我覺著自個兒腸子肚子都被它們當成了爛泥,攪和著,撕扯著。左邊腔子像被塞滿了滑溜冰冷的活蚯蚓,右邊腰眼子以下跟被無數根冰錐子釘死在了凍土裏!魂兒被它們扯得稀碎,一半在冰水裏泡著發脹,一半在冰錐子上紮著流血。
    疼?早他娘的麻木了。就剩下一種被活活拆散了、填了糞坑的惡心和絕望。
    頭頂上,那片要命的黑,還在往下壓。無聲無息的,可那股子抹掉一切的勁兒,沉得我喘不過氣。時間像凍住了,又像被拉成了黏糊糊的糖稀,每一瞬都長得沒邊兒。
    就在我覺著最後一點“我”也要被這兩股邪氣撕碎、被頭頂的黑徹底抹掉的時候——
    “滋……”
    一聲。比蚊子哼哼還輕。
    從我右胳膊斷口那爛肉窟窿的最裏頭,最深的骨頭縫裏,飄了出來。
    是……那點早該涼透了的……暗金火星子?
    它還沒滅透?!
    在滅世黑息這能把太陽都凍熄的鬼地方,在這倆邪祟玩意兒把我當爛泥踩的當口,它……竟然……又……燙了那麽一絲絲?!
    就一絲絲!比針尖兒還小!可那感覺真真兒的!像大冬天裏快凍死的人,後脊梁上猛地貼了塊燒紅的炭渣子!燙得我一個激靈!那點幾乎被凍木、被撕碎的魂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燙,硬是給激得……哆嗦了一下!
    這哆嗦不要緊,我“看”見了!
    不是用眼,是用那點被燙醒的魂兒,“看”見了斷口深處那點比灰塵還小的暗金!
    它……在燒!
    燒的不是柴火,燒的……竟然是……正順著那根灰白骨刺、瘋狂往我胳膊裏鑽的……鬼嬰胎的那股子滑膩邪力!
    那滑膩膩、冰涼涼的玩意兒,一碰到這點微弱的暗金火星,就像滾油濺了水,“滋啦”一聲,冒起一股子極其細微、卻惡臭無比的黑煙!鑽進來的速度……猛地……頓了一頓!
    鬼嬰胎像是被燙著了尾巴的貓,那股滑膩的邪力觸電似的往回一縮!雖然馬上又更瘋狂地湧過來,想把這礙事的火星子徹底撲滅,可那瞬間的遲滯……是真的!
    就這一頓的功夫——
    “嗷——!!!”
    我骨髓深處,那正在瘋狂往下紮根的山魈胚種,發出了一聲狂喜到變調的尖嘯!它可逮著機會了!左邊那個跟它搶地盤的死對頭鬼嬰胎)被那點火星子礙了一下事,它山魈胚種積攢的陰寒死氣,如同潰堤的冰河,再無阻擋,轟然衝下!瞬間就灌滿了我的下半身,死死紮進了我連著凍土的“根”裏!
    成了!它搶到了先手!徹底把我這破殼子的下半截,當成了它的新窩!灰白的石化紋路如同瘋長的黴菌,瞬間覆蓋了腰胯以下的每一寸“皮肉”如果還能叫皮肉的話),冰冷的死氣牢牢盤踞,甚至開始反向侵蝕那根插在我斷臂上的骨刺,想把這礙眼的“連接”徹底凍斷,把鬼嬰胎徹底趕出去!
    鬼嬰胎徹底怒了!“嗚哇——!!!” 一聲充滿了被愚弄、被搶奪的怨毒尖嘯,順著骨刺猛地灌進來!那股滑膩冰冷的邪力不再有任何保留,如同決堤的黑色冰潮,瘋狂地衝擊著斷口深處那點礙事的暗金火星,同時更凶猛地往我上半身、胸腔、頭顱裏鑽!它要在上半身徹底紮根,跟山魈胚種來個……劃“殼”而治!
    兩股邪力,以我的肚臍眼兒如果還有的話)為界,展開了更瘋狂、更直接的爭奪和汙染!下半身是凍土死寂的灰白,飛快石化;上半身是滑膩汙穢的陰冷,無數怨念的細絲像黑色的冰淩,順著血管如果還有的話)往腦子裏紮!
    那點暗金火星,在鬼嬰胎邪力瘋狂的衝擊撲打下,光芒急劇黯淡,眼看就要徹底熄滅……
    就在這火星即將徹底湮滅、我也將徹底淪為兩半怪物巢穴的瞬間——
    “啪嗒。”
    一聲輕響。
    不是骨頭碎,也不是肉爛。
    像是什麽輕飄飄的東西……落在了……我左邊胸膛……那層剛被鬼嬰胎邪力浸染、變得冰冷滑膩的“皮”上。
    是……一張紙?
    一張……巴掌大小、邊緣被燒得焦黑卷曲的……黃裱紙!
    紙上麵,用暗紅到發黑的血……畫著一個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子蠻不講理凶煞氣的……符咒!
    奶奶的……血符?!
    是奶奶屍身湮滅時……唯一沒被那滅世黑息磨掉的東西?!它……竟然……穿過了湮滅一切的黑息……落在了……我的……心口?!
    這張輕飄飄的焦黃符紙落下的瞬間——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了冰坨上!
    我左邊胸膛上,那被鬼嬰胎滑膩邪力浸染的地方,猛地騰起一大片刺鼻的黑煙!無數張扭曲、痛苦、哀嚎的怨念人臉虛影,在那黑煙裏一閃而逝,發出無聲的尖嘯!鬼嬰胎正在瘋狂鑽營、改造我上半身的邪力,如同被滾油潑中的蟻群,瞬間大亂!鑽向頭顱的黑色冰淩細絲,猛地停滯、扭曲、崩斷!
    這血符……在燒它!在燒鬼嬰胎的邪力!
    “嗚哇啊啊啊——!!!” 鬼嬰胎的尖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怒和劇痛!它怎麽也想不到,這具它以為唾手可得的“新殼”,心口上會突然貼上這麽一張要命的、帶著那老太婆臨死前最惡毒詛咒的符!
    這張血符的灼燒,不僅重創了鬼嬰胎的邪力,更如同在油鍋裏……滴進了一滴水!
    那點被我斷口深處、在鬼嬰胎邪力衝擊下即將徹底熄滅的暗金火星……在感應到這同源的血煞凶氣奶奶的血符)的刹那……
    猛地……向內……一縮!
    縮成了比針尖還小、卻亮到刺眼的一點!
    然後……
    “轟——!!!”
    它炸了!
    不是向外炸,是向內!向著我身體裏……那兩股正在瘋狂爭奪撕咬的邪力本源……炸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焚盡一切汙穢決絕的灼熱洪流,以那點火星為原點,轟然爆發!這洪流,不再是純粹的暗金,裏麵混雜著奶奶血符上那股凶煞的血光,還有爺爺烙印裏最後一點守護的餘溫!它如同沉寂萬古的火山在絕境中噴發的第一縷熔岩,帶著同歸於盡的暴烈,狠狠衝進了我體內那兩股至陰邪力交鋒的最前線!
    “嗷——!!!”
    “嗚哇——!!!”
    山魈胚種和鬼嬰胎的尖嘯同時炸響!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恐!
    焚血之火!真正的、最後的焚血之火!以我殘軀為鼎爐,以那點暗金餘燼為火種,以奶奶的血符為薪柴,再次……點燃了!
    火焰瞬間吞噬了我體內正在瘋狂撕咬、爭奪的灰白死氣與滑膩邪力!兩種力量在這內外交攻的焚血之炎下,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嗤嗤”的恐怖哀鳴!灰白被燒得褪色、崩裂!滑膩被燒得蒸發、扭曲!
    劇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千萬倍的劇痛!我感覺自己從裏到外都在燃燒!每一寸“存在”都在被這最後的火焰煆燒、淨化或者說……毀滅)!
    但就在這足以焚滅魂魄的劇痛中……
    我凍僵、麻木、被邪力撕扯的意識……
    卻感到了一絲……
    久違的……
    滾燙的……
    清醒!
    像是……沉在冰海深淵裏的死人……被丟進了……煉鋼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