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不是魂飛魄散那種散，是燒透了的香灰被風一撩，飄飄忽忽往四下裏撒的散。我那點子叫“念頭”的東西，跟著那截炸飛的骨矛斷茬砸進凍土坡裏，又讓最後爆的那點暗金火星子一燎，算是徹底耗幹了油。像塊燒乏了的炭，噗嗤一下，連點熱乎氣兒都沒剩下，就化在了卷著灰雪渣子的冷風裏。
    山子？沒了。就剩下一股子被風刮跑的“沒著沒落”，混著凍土、血火、爛骨頭燒糊的焦臭味兒，散在這片塌得不成樣子的鬼地方。
    坑是沒了，早叫地底下噴上來的灰白漿子填平了，凍得跟塊巨大的、長了癩瘡疤的灰白石頭似的。坡也塌了半邊，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凍得發藍的石頭瓤子。風卷著雪沫子和暗紅的紙屑碎渣，打著旋兒往下落，蓋在那片狼藉上，想給這爛攤子蒙層遮羞布。
    那截成了“墳頭”的骨矛斷茬，斜插在沒塌的坡沿上。露在外麵的半尺多長，裹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石殼子，凍得溜光，像根從老墳裏刨出來的、長了苔的石樁子。先前炸開的裂縫，噴火的窟窿眼兒，全讓這石殼子糊死了，嚴絲合縫。就剩下個斷口，也凍成了個黑窟窿，深不見底，像這石頭樁子瞎了的眼窩。
    死寂。
    連風刮雪沫子的聲兒都顯得空洞。坑沒了，火滅了，鼓啞了，人……魂兒都沒了。就剩這根凍透了的石頭樁子，杵在這片被山自己吞了大半的凍土坡上，守著個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是鉛灰的，地是死白的，分不清早晚。
    “哢噠……”
    一聲輕響。脆得紮耳朵。
    不是風吹斷枯枝。是……那根凍石頭樁子的……斷口窟窿眼兒裏……傳出來的！
    像是什麽東西……在厚厚的冰殼子底下……用指甲蓋……輕輕……彈了一下冰麵。
    緊接著——
    “滋……”
    極其細微的灼響。像是隔著百丈厚的冰層，有顆火星子掉進了雪堆裏。
    那石頭樁子斷口處的黑窟窿深處……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不是光，是……顏色！一種沉在濃墨底下、即將幹涸的……暗紅！混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金線！
    這點暗紅帶金的顏色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可就在它閃過的瞬間——
    “轟隆隆隆——！！！”
    頭頂！那片凝固的鉛灰色天空……毫無征兆地……炸開一聲悶雷！
    不是旱天雷！那雷聲沉得像是從凍土層最底下滾上來的！帶著一種……憋屈了萬把年、終於找到個縫兒要鑽出來的……狂躁！
    “哢嚓嚓——！！！”
    雷聲未落！那根凍石頭樁子……表麵那層厚實的灰白石殼……猛地……炸開無數道蛛網般的裂痕！裂痕深處，不再是死寂的石頭瓤子，而是……透出一股子……粘稠的、灰白裏透著暗紅血絲的……“漿光”！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脈動！沉重！冰冷！帶著新生的、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饑餓和暴戾！以那根石樁為中心……猛地……擴散開！
    這脈動掃過之處，地上厚厚的灰白積雪“噗”地一聲……化作了粘稠的、散發著凍土腥氣的……灰白泥漿！覆蓋在塌陷坑上的灰白凍殼，“喀喇喇”裂開更大的口子，裏麵尚未凍結實的灰白漿子如同蘇醒的巨獸血液……重新開始……緩慢地……蠕動！
    整片凍土坡……活了！不！是……被這根石樁子裏蘇醒的東西……強行……喚醒了！
    “嗷——！！！”
    一聲超越了聲音、直接碾進骨髓深處的……咆哮！從石樁的斷口窟窿眼兒裏……炸了出來！
    不是山神爺那種腐朽的哀嚎，也不是地脈老鬼那種冰冷的憤怒。
    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蠻橫！帶著新生凶獸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饑餓與……宣告！
    隨著這聲咆哮——
    “噗嗤！！！”
    石樁斷口處，那厚厚的灰白石殼……終於……徹底崩碎！
    一根東西……猛地……從崩裂的石殼裏……頂了出來！
    不是骨頭！是……一根……完全由粘稠的、灰白中流淌著暗紅血絲的“漿質”……構成的……觸須！
    它像一條剛剛破卵而出的、饑餓的盲蛇，帶著粘滑的漿液，在冰冷的空氣中……瘋狂地……扭動！探尋！頂端的“口器”不斷開合，露出裏麵細密的、灰白色的……骨質利齒！
    這“漿質觸須”出現的刹那——
    “轟隆隆——！！！”
    大地……再次……劇震！
    這一次，不再是局部的塌陷！是整個……灰山！這座被滅世黑息凍結、被自爆撕裂的山體……仿佛被這根小小的觸須……徹底……激活了某種……沉睡的……本能！
    山體深處，傳來令人牙酸的、如同億萬根冰錐同時被折斷的……恐怖聲響！
    緊接著——
    “哢嚓嚓嚓——！！！”
    一道巨大到無法想象的……裂縫！
    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從塌陷坑的廢墟開始，沿著凍土坡，一路向上……瘋狂地……撕裂！蔓延！直抵……灰山的……最高峰！
    裂縫寬逾十丈！深不見底！裂縫兩壁，不再是凍土岩石，而是……蠕動的、流淌的……灰白色漿液！漿液中，無數暗紅的血絲如同活物般扭動、匯聚！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都要純粹的……冰冷死寂氣息……混合著萬物初生般的……饑餓咆哮……從這巨大的山體裂縫深處……如同開閘的冥河……洶湧地……噴薄而出！
    鉛灰色的天空被這股氣息衝擊，瞬間凝固！飄落的雪沫和暗紅紙屑，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詭異地懸停在空中！
    在這片絕對的死寂和恐怖的威壓中心……
    那根從石樁斷口伸出的、瘋狂扭動的灰白漿質觸須……
    頂端不斷開合的“口器”……
    猛地……停止了探尋！
    它緩緩地……轉向了……
    那道貫穿山體的……巨大裂縫！
    然後……
    “口器”……極其緩慢地……向上……張開……
    張到了一個……超越極限的……幅度！
    露出了……
    “口器”深處……
    一顆……巨大無比、緩緩轉動的……
    灰白色的……
    眼球！
    眼球沒有瞳孔！沒有眼白！隻有一片……凝固的、粘稠的、如同凍土混合了腐敗血漿的……灰白！眼球表麵，布滿了無數細密的、如同冰裂紋的……黑色血管！這些血管，正隨著某種緩慢而恐怖的搏動……微微……起伏！
    這顆灰白眼球“看”向山體裂縫的瞬間——
    “轟——！！！”
    貫穿山體的巨大裂縫深處……那噴湧的灰白漿液和暗紅血絲……猛地……向內……一縮！
    緊接著……
    裂縫兩壁蠕動的漿液……如同被無形的手掌抹平、塑形……
    同樣……凝聚出了一顆……
    巨大到遮蔽了半個天空的……
    灰白色的……
    眼球！
    兩顆眼球！
    一顆，從那截新生的、邪異的“髓種”斷茬中睜開，冰冷，饑餓，帶著初生的暴戾！
    一顆，從整座蘇醒的、破碎的灰山裂縫中睜開，死寂，古老，帶著萬物的終結！
    隔著這片被凍結的風雪……
    一大一小……
    兩顆灰白眼球……
    冰冷地……
    漠然地……
    無聲地……
    “對視”著。
    風雪凝固。
    時間停滯。
    隻有那源自地脈最深處的、凍結一切的冰冷死寂……
    與那新生的、吞噬一切的灰白饑餓……
    在這片埋葬了一切的山坡上……
    無聲地……
    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