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城市尚未完全蘇醒，“磐石維修”後間的地鋪上，鹿玖猛地睜開眼，像被無形的秒針戳醒。骨頭縫裏還殘留著昨夜與綠豆搏鬥的酸痛，但一股奇異的沉靜感卻流淌在四肢百骸。他坐起身，攤開手掌，對著昏暗光線中一顆昨晚“幸存”的綠豆，凝神，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顫——
    噗。
    綠豆表皮裂開一道細縫，豆粒完好無損。沒有粉末飛濺，沒有蠻力衝撞，隻有一絲微弱的破空感。
    成了！
    鹿玖心頭湧起一股細密的喜悅，比昨天捏開豆皮時更加踏實。他小心翼翼地將這顆“功勳豆”放進一個小鐵盒裏，盒底已經躺了七八顆同樣裂口的綠豆，像一枚枚小小的勳章。
    前廳，蘇青的“養元樁”比昨日又穩了幾分，呼吸雖仍粗重，卻不再像破風箱。李如玉站在爐火旁，月白的練功服襯得她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鳳眸掃過鹿玖時，似乎在他指尖停留了半秒。
    “氣散於指，神凝不足。”她的點評依舊犀利，卻少了前幾日的冰寒，“隔空寸勁，非僅破皮，更需控其形變。力透豆心，使其內陷而皮不裂，方算登堂。”
    鹿玖剛升起的喜悅被精準戳破。力透豆心…皮不裂？他低頭看著掌心圓溜溜的綠豆，感覺這玩意兒比金剛石還硬。得，今天的“豆粒地獄”難度又升級了。
    六點整，卷閘門升起。門外景象讓鹿玖和蘇青都倒吸一口涼氣。
    人！全是人！黑壓壓一片，比昨天又多了三分之一！老街坊熟麵孔裏，混著更多陌生而熱切的麵孔。劉胖子扛著半扇豬後腿，老趙提著一桶活蹦亂跳的河蝦，王嬸捧著個熱氣騰騰的砂鍋，新來的幾個阿姨挎著籃子，裏麵裝著剛摘還帶著露水的綠葉菜、鮮嫩的豆腐……各種“束修”堆滿了門口臨時支起的小桌，迅速向店內蔓延。空氣裏彌漫著生肉、河鮮、蔬菜和熱湯的混合氣息，生機勃勃又帶著點混亂的喧囂。
    小小的維修店瞬間被塞得滿滿當當。維修台被擠到了最角落，上麵堆著的待修電器搖搖欲墜。學員們摩肩接踵地站在店中央那片可憐的空地上，別說拉開三尺間距，能站穩不踩到旁邊人的腳就不錯了。老孫頭被擠得緊貼著放零件的貨架，劉胖子的大肚子更是占據了兩個人的空間。
    李如玉站在場前，清冷的身影被擠在人群前方，空間狹小得她連完整的導引動作都難以施展。她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身那股無形的寒意似乎擴散了一絲，讓擠在最前麵的幾個學員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肅靜。”她的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店內隻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聲。“地方促狹，今日習練，以靜樁為主。看吾動作，重心下沉，力貫足跟。”
    她隻能簡化動作，僅維持最基礎的樁架。饒是如此，擁擠的空間也讓學員們動作變形得更加厲害。老孫頭被擠得歪向一邊，吳大媽踮著腳才能看到前麵，新來的學員更是茫然無措地模仿著身邊人的奇怪姿勢。
    鹿玖和蘇青在人群中艱難穿梭，像兩條逆流而上的魚。鹿玖憑借日益精熟的“凝勁入微”，手指在學員肩背腰腿處快速點按引導，力道精準溫和，幫助他們在有限空間裏盡量調整姿勢。蘇青則舉著平板，額頭冒汗，努力記錄著混亂中的學員狀態，空間太小，他好幾次差點被晃動的胳膊肘打到眼鏡。
    “哎喲！誰踩我腳了！”
    “李老師！我…我這邊擠得站不穩啊！”
    “小玖老師！幫我看看這姿勢對不對？夠不著前麵…”
    抱怨和求助聲此起彼伏。李如玉的目光如寒星掃過混亂的場麵，精準點出幾個氣息最亂、動作最離譜的學員：
    “張氏，氣浮於頂，意亂神散！沉肩！”
    “李氏，膝軟如綿，力無根！挺膝！”
    “王氏，神馳於外，眼觀何處？垂簾內視！”
    每一個指令都簡潔如刀，被點到的學員立刻像被冷水澆頭，慌忙調整。鹿玖則像個救火隊員，在指令落下的瞬間就擠到那人身邊，手指帶著沉靜溫和的力道搭上對方肩頸或腰背，一邊引導一邊低聲安撫：“對，就這樣沉下去…別急，慢慢來…” 剛柔並濟之下，混亂的場麵勉強維持著脆弱的秩序。
    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門口傳來一個熟悉而帶著威嚴的聲音：
    “都擠在這兒幹啥呢？趕集啊？！”
    老王叔穿著製服，帶著兩個聯防隊員，撥開人群擠了進來。他看著店裏沙丁魚罐頭般的景象，眉頭擰成了疙瘩，又看了看場中那清冷如月的李如玉和被擠得滿頭大汗的鹿玖蘇青。
    “王叔！”鹿玖像看到了救星。
    老王叔沒理他，目光嚴肅地掃視全場：“都聽著！李老師教大家強身健體是好事！但安全第一！你們看看這地方！萬一有點啥事，跑都跑不出去！出了事誰負責？！”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喧鬧的學員們瞬間安靜下來，臉上露出訕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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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叔這才轉向鹿玖和李如玉，語氣緩和了些，帶著點無奈：“小玖，李老師，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但這店…確實太小了。”他目光掃過角落裏搖搖欲墜的維修台和堆滿的零件，“你們這正經的維修活兒還幹不幹了？總不能把吃飯的家夥都扔了吧？”
    鹿玖和蘇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無奈和焦慮。老王叔的話，戳中了他們最深的擔憂。
    “王叔說的是。”鹿玖苦笑，“我們也正愁這事呢。”
    老王叔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咱們老街後麵，原來老紡織廠那個廢棄的小倉庫，還記得不？產權歸街道，一直空著。地方夠大，就是破敗了點。我跟街道主任說說，看能不能先借給你們用一陣子？租金象征性交點就行。總比擠在這兒強！”
    廢棄倉庫？鹿玖眼睛一亮！蘇青也激動地推了推眼鏡。
    “那太好了！王叔！太感謝您了！”鹿玖連聲道謝。
    老王叔擺擺手：“先別謝，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呢。我這就去問問！”他雷厲風行，帶著聯防隊員又擠了出去。
    這消息像一陣風，瞬間在學員中傳開。大家臉上都露出了期待的神色。場地問題有了解決的希望，練習的氛圍也輕鬆了不少。
    午後的維修店終於恢複了寧靜，隻剩下滿室的“束修”餘香和角落裏那袋愈發顯眼的綠豆。鹿玖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青花瓷碗，走到爐火旁。碗裏是溫熱的綠豆湯，湯色清亮微綠，豆粒煮開了花，浮沉著幾片陳皮，散發著清甜的香氣和一絲極淡的藥草味。
    “陛下，”鹿玖將碗輕輕放在李如玉身邊的小幾上，“綠豆湯好了，按您說的，沒放糖。我加了片陳皮，理氣的。”
    李如玉緩緩睜開眼。那雙鳳眸在爐火映照下，深不見底。她的目光在溫熱的湯碗上停留了片刻，翠綠的豆粒在清湯中沉浮。她沒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鹿玖心裏一鬆，嘴角忍不住上揚。他不再打擾，轉身去忙堆積如山的維修工作。
    李如玉的目光並未立刻收回。她看著那碗湯，清甜的香氣絲絲縷縷鑽入鼻端。半晌，她伸出瑩白的手指，端起了碗。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那絲微涼似乎被驅散了一瞬。
    她湊近碗沿，動作依舊帶著帝王的優雅，小啜了一口。溫熱的湯汁滑過喉嚨，帶著綠豆特有的甘涼和一絲陳皮的微辛。那甘涼之意，如同最細微的溪流，悄然滲入四肢百骸，與她體內那蟄伏的冰河無聲地交匯、消融。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久違的、熨帖的舒適感，讓她緊抿的唇角線條似乎都柔和了那麽一絲絲。
    她靜靜地喝著，小口而專注，仿佛在品嚐世間難得的珍饈。爐火嗡嗡地低鳴，豆香在安靜的午後彌漫。
    鹿玖背對著她，正專注地用焊槍修複一塊精密電路板。他的動作穩定而流暢，指尖凝聚著“凝勁入微”的功夫，焊點精準圓潤如珠。他耳朵卻支棱著，捕捉著身後那極其細微的、湯匙偶爾碰到碗壁的清脆聲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蘇青在平板前整理數據，眼鏡片上反射著屏幕的光。他偶爾抬頭，目光掃過爐火旁那安靜喝湯的身影，又看看角落裏那袋似乎少了一小撮的綠豆，鏡片後的眼睛裏閃爍著科學家般的思索光芒。他悄悄在平板的加密備忘錄裏新建了一條：
    觀察記錄  代號‘綠’：
    攝入方式： 湯劑綠豆+陳皮）。
    攝入後體征： 指尖蒼白度輕微緩解需進一步觀察確認），氣息沉凝度微幅提升主觀感知），微表情鬆弛度增加0.5級，基於麵部肌群微電流波動分析）。
    推論： “綠豆”元素可能對目標體內異常能量場暫命名‘冰河場’）具有微中和效應。陳皮或可增強其滲透性？需定量分析綠豆有效成分及配比…
    爐火旁，李如玉放下了碗。碗底隻剩幾顆飽滿的綠豆粒。她重新閉上眼，交疊在膝上的雙手，指節那抹刺眼的蒼白，似乎真的淡去了極其細微的一點點。隻有她自己能感覺到，那縷來自凡塵綠豆的微薄甘涼，正如同最堅韌的根須，在她體內那片冰封的荒原上，頑強地紮下，努力汲取著對抗嚴寒的養分。
    店外，老街的人聲車聲隱隱傳來。這間名為“磐石”的小店，在生存的擠壓與人情的暖流之間，在武道的玄奧與生活的煙火之間，在女帝的寒毒與少年的綠豆湯之間，艱難地拓展著縫隙。而一粒小小的綠豆所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著冰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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