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微弱的輕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靜的倉庫裏激起無聲的巨浪！
    鹿玖手中的綠豆糕“啪嗒”一聲掉落在被子上。他整個人僵在原地，所有的意念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瞬間潰散！精神力透支的眩暈和後背傷口的劇痛同時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
    蘇青更是像被電擊般猛地跳起，膝蓋撞在工作台上也渾然不覺，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死死盯著棉被間那個身影，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倉庫中央，厚實的棉被間，李如玉那如同冰封湖泊般緊閉了兩日的眼睫，正劇烈地顫抖著！如同被狂風吹拂的蝶翼，掙紮著要掙脫沉重的冰殼！每一次顫抖都牽動著鹿玖和蘇青緊繃到極限的心弦！
    終於！
    那兩扇覆蓋著霜色的“門扉”，艱難地掀開了一道縫隙！
    露出的，不再是昨夜激戰時翻湧的冰藍風暴，也不是沉睡時深不見底的平靜。而是一種帶著巨大疲憊的、近乎混沌的迷茫。如同沉睡了千年的人，驟然被拉回喧囂的人間，一時無法適應光線和聲息。
    她的眼神沒有焦距，渙散地掃過倉庫高聳、布滿灰塵的屋頂橫梁，掃過角落裏嗡嗡作響的“炎陽爐”，掃過蘇青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最後，極其緩慢地、帶著難以言喻的滯澀感，移到了近在咫尺的鹿玖臉上。
    鹿玖的臉在她模糊的視野裏晃動、重疊。蒼白的臉色，額角浸透繃帶的冷汗，因精神力透支而失神的雙眼，還有那雙依舊固執地覆蓋在她手背上、傳遞著微弱暖意的手…
    “咳…嗯…”又是一聲壓抑的、帶著撕裂般幹澀的輕咳從她唇間溢出。每一次咳嗽都讓她的身體微微弓起，牽扯著體內尚未平息的冰河寒流，帶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虛弱。
    “陛…陛下！”鹿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後怕的顫抖。他想說什麽，喉嚨卻被巨大的情緒堵住，隻剩下重複的呼喚。
    “水…”一個極其微弱、氣若遊絲的字音，從李如玉幹裂的唇縫中艱難擠出。聲音低啞破碎，幾乎被炎陽爐的嗡鳴淹沒。
    “水！快！溫水！”蘇青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撲向角落的小煤爐，那裏溫著的水壺正發出輕微的嘶鳴。他哆嗦著倒出一杯溫水，又覺得太燙，趕緊用兩個杯子來回倒騰，試圖降溫。
    鹿玖的動作更快。他強忍著眩暈和劇痛，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極其迅速卻無比輕柔地端起枕畔那碗蘇青之前盛好、此刻溫度正合適的綠豆湯。他甚至來不及用勺子，直接將碗沿小心翼翼地湊到李如玉幹裂的唇邊。
    “陛下…湯…溫的…”他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生怕驚擾了這剛剛蘇醒的脆弱。
    溫熱的碗壁觸碰到冰冷的唇瓣。
    這一次，李如玉的唇瓣不再是死寂的冰層。在那溫熱的觸感下，它們極其輕微地、卻無比真實地翕動了一下！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吸力傳來！
    鹿玖手腕穩穩地微微傾斜。
    溫潤、清甜、帶著綠豆甘涼和蓮子微苦的湯汁，緩緩流入了那幹涸的唇齒之間。
    “咕咚…”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天籟的吞咽聲響起！
    雖然依舊微弱，雖然伴隨著她眉頭因吞咽牽扯而蹙起的痛楚，但這聲吞咽，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鹿玖和蘇青的耳畔！她開始自主吞咽了！
    鹿玖的手穩得如同磐石，眼神亮得驚人，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流速，一小口，又一小口，將溫熱的湯汁緩緩喂入。李如玉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同疲憊的蝶翼低垂，每一次吞咽都顯得異常艱難，仿佛耗盡了力氣，但她沒有停止，本能地汲取著這滋潤生命的甘泉。
    一碗湯，喂得比昨夜更加漫長。倉庫裏隻剩下湯匙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和李如玉微弱艱難的吞咽聲。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麵上緩緩移動。
    當最後一滴湯汁滑入她的喉嚨，鹿玖才緩緩收回碗。他後背的傷口因長時間的專注姿勢而劇烈抽痛，精神力透支的眩暈感也如同潮水般湧來，但他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滿足和疲憊。
    李如玉重新陷入一種半昏半醒的狀態，呼吸比剛才明顯平穩悠長了許多，眉心那道緊蹙的淺痕也徹底舒展開來。她周身散逸的寒意依舊冰冷，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毀滅性的狂暴感，變得沉靜而內斂，如同被安撫的凶獸蟄伏於深淵。
    蘇青這才敢湊近些，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枕畔那屜新蒸的“定神糕”。翠綠晶瑩的糕體在燈光下溫潤如玉，散發著清新的豆香和荷葉薄荷的清涼氣息。他學著鹿玖的樣子，將糕點極其小心地湊到李如玉唇邊。
    糕點溫熱的邊緣觸碰到她的唇。
    這一次，李如玉緊閉的眼睫再次顫動了一下，唇瓣極其輕微地張開了一條縫隙！雖然依舊沒有睜眼，也沒有明顯的咀嚼動作，但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吸力再次傳來！那小巧的糕點，竟被她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吮吸、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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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效！定神糕也有效！
    蘇青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拿著糕點的手都微微顫抖。
    鹿玖看著這一幕，心頭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終於轟然落地。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眼前徹底被黑暗吞噬，意識沉淪前，隻來得及將依舊覆蓋在李如玉手背上的左手，微微收緊了一分。
    “鹿玖！”蘇青的驚呼在耳邊模糊響起。
    鹿玖感覺自己沉入了溫暖粘稠的深海。沒有劇痛，沒有冰冷，隻有一種被包裹的、徹底的放鬆。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如同被海浪推回岸邊的貝殼，緩慢地蘇醒。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側臥在地墊上，後背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過，疼痛感減輕了許多，雖然依舊酸脹沉重，但不再像之前那樣撕心裂肺。一股溫潤平和的氣息在體內緩緩流轉，梳理著他因透支而紊亂的氣血，帶來陣陣舒適的暖意。這氣息…是陛下！
    他猛地側頭看向旁邊。
    李如玉已經醒了。
    她半靠在疊高的被褥上，背後墊著王嬸送來的厚實靠枕。身上依舊蓋著棉被，臉色依舊蒼白得驚人，唇色淡薄，但那雙鳳眸已經恢複了清冷深邃的光澤，雖然帶著大病初愈的疲憊，卻不再是混沌迷茫。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虛空某處，似乎在感受著體內的情況。
    而她的右手，此刻正被鹿玖的左手緊緊握著。不，準確地說，是她那微涼的手，反過來輕輕覆蓋在鹿玖的手背上。一絲極其精純、溫潤平和的冰涼氣息，正從她掌心源源不斷地注入鹿玖體內，滋養著他透支的身體和後背的傷口。
    鹿玖心頭劇震！他想抽回手，卻發現自己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怔怔地看著李如玉那沉靜的側影，感受著手背上那片微涼中傳遞過來的、難以言喻的暖流。
    “醒了？”李如玉沒有轉頭，清冷的聲音帶著大病後的低啞，卻清晰地傳入鹿玖耳中。
    “陛…陛下…”鹿玖聲音幹澀，“您…您的手…”
    “無妨。”李如玉打斷他，聲音依舊平淡，“些許內息，助汝穩固根基，拔除餘毒。”她終於微微側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看向鹿玖，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審視和疏離，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和…一絲極其細微的暖意？如同寒潭深處悄然融化的冰晶。
    “汝以神禦勁，隔空定乾坤，救駕有功。”她的目光掃過鹿玖蒼白卻眼神清亮的年輕臉龐，又落回兩人交握的手上，“此役，磐石已立。”
    磐石已立！
    四個字，重逾千鈞！帶著帝王金口玉言的肯定和封賞！
    鹿玖心頭翻湧著巨大的暖流和責任感，眼眶瞬間酸澀。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用力地、極其輕微地回握了一下李如玉覆蓋在他手背上的微涼手指。
    李如玉似乎感受到了這份回應，她極其輕微地頷首，隨即收回了目光，重新閉上眼調息，但覆蓋在鹿玖手背上的手，卻沒有收回。那溫潤平和的氣息依舊源源不斷地注入。
    倉庫裏再次安靜下來。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麵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藥香、豆香、還有那屜“定神糕”殘留的清新氣息。
    蘇青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平板電腦屏幕亮著，上麵是他整理的關於“甘泉”、“定神”與《寒玉心經》的對照筆記。他看著倉庫中央那片被陽光籠罩的角落，看著被褥間那兩隻靜靜交疊的手，看著鹿玖疲憊卻安詳的睡顏和李如玉沉靜調息的側影，臉上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輕鬆的笑容。他推了推眼鏡，在筆記最後鄭重地敲下一行字：
    觀察結論：磐石已立，其根深植於凡塵煙火綠豆湯、定神糕）與人心守護街坊）之中。冰河雖寒，終難敵此暖流匯聚。
    倉庫大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王嬸那張帶著小心翼翼和無限期盼的臉探了進來。她手裏捧著一個嶄新的保溫桶。
    當她看到倉庫中央，李如玉安然靠坐，鹿玖沉睡，兩人手交疊放在被子上，陽光灑落其間的景象時，王嬸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隨即，巨大的驚喜和難以言喻的欣慰如同暖流般湧上她的心頭！她捂住嘴，生怕發出一絲聲響驚擾了這份安寧，眼裏瞬間湧上了激動的淚花。
    她無聲地、帶著無比虔誠的溫柔，將那個還帶著她體溫的保溫桶，輕輕放在了門內的地上。桶裏，是她用文火慢燉了整整一夜、撇盡了油脂、隻留下最清亮溫補的老母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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