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的餘威散盡，工坊裏彌漫著淡淡的焦糊味和水汽的濕潤。那台被鹿玖用“點穴通脈”之法從報廢邊緣拉回來的老式蒸箱，此刻正平穩地吞吐著蒸汽，發出規律而溫順的“噗噗”聲，仿佛一頭被馴服的老牛，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壓力表指針穩穩停在綠色區域，安全閥口偶爾泄出的一縷白汽，也顯得格外乖巧。
    王嬸指揮著人手，麻利地清理著蒸箱內狼藉的糊糕，心疼歸心疼，動作卻絲毫不慢“快快快！清理幹淨！換新蒸盤！小玖修好了機器，咱們可不能再掉鏈子！訂單堆著呢！”她洪亮的聲音重新點燃了工坊的節奏。
    吳大媽和幾個阿姨動作飛快，刮鏟、抹布齊上陣。老趙媳婦則帶著包裝組的姑娘們，重新檢查整理包裝材料，剛剛的混亂打翻了幾盒成品。蘇青抱著平板，一邊飛快地更新庫存狀態，一邊對著話筒安撫電話那頭焦急的顧客“……是是是！剛才是設備出了點小狀況，已經解決了！您的訂單絕對按時發出！放心！磐石的招牌，穩著呢！”
    鹿玖站在重新啟動的蒸箱旁，後背因為剛才高度集中的“通脈”操作而有些酸脹，但精神卻異常亢奮。他伸手感受著蒸箱外殼穩定的溫熱，磐石勁在體內緩緩流淌，仿佛與這台重新煥發活力的機器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器物如人，尋其脈絡，解其淤塞……李如玉那看似玄奧的話語，此刻在他心中有了無比真切的回響。
    “感覺怎麽樣？”蘇青湊過來，推了推眼鏡，心有餘悸地問。
    “還行，”鹿玖笑了笑，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指，“就是比打一架還費神。這老家夥，算是暫時救回來了。”
    “暫時？”蘇青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
    鹿玖看著蒸箱外殼上斑駁的鏽跡和油汙，點頭道“關鍵部件磨損太嚴重，這次是運氣好，淤塞主要在接口處。裏麵的核心閥芯……恐怕撐不了太久高強度運轉了。”他指了指壓力表下方一個不起眼的、鏽蝕更嚴重的區域。磐石勁的感知告訴他，那裏如同一個腐朽的心髒，隻是被暫時“安撫”了。
    蘇青的臉垮了下來“我就知道！這老爺車遲早得換！可老王叔那邊追繳的贓款也花得差不多了，新設備……”他掰著手指頭算，“真空包裝機、和麵機、瓷磚、燈管……哪樣不要錢？一台新點的、帶壓力自控的蒸箱，沒個小一萬下不來！”
    產能瓶頸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老蒸箱隨時可能再次罷工，僅靠手工和現有的小蒸箱，根本無法滿足日益暴漲的訂單需求。工坊裏剛剛恢複的忙碌，也籠罩上了一層隱憂的薄紗。
    就在這時，倉庫大門被推開，王嬸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戴著黑框眼鏡、穿著格子襯衫、背著個大雙肩包的年輕人。年輕人神情有些拘謹，但眼神裏透著股機靈勁兒。
    “小玖！蘇博士！快看我帶誰來了！”王嬸嗓門洪亮，臉上帶著喜色，“這是我娘家侄子，王小磊！在省城那個什麽……什麽藍翔？不對不對，是那個教修大機器的‘新東方’技校！剛畢業！學的就是這廚房設備維修安裝！”
    王小磊被王嬸的大嗓門喊得有點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鏡，靦腆地打招呼“鹿哥好，蘇博士好。”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
    “新東方？廚藝學校？”蘇青一愣。
    “是烹飪設備維修與管理專業！”王小磊連忙糾正，臉上帶著專業被誤解的窘迫，“我學的是大型商用廚房設備，特別是蒸櫃、烤箱、灶具的維修、保養和安裝調試。”
    鹿玖和蘇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喜。這簡直是瞌睡送枕頭！
    “太好了！”蘇青立刻熱情地握住王小磊的手，“小磊是吧？歡迎歡迎！我們這兒正缺你這樣的人才！”他指著那台剛“搶救”回來的老蒸箱，“喏，這就是我們的‘病號’，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心髒搭橋’手術。”
    王小磊的目光立刻被那台老式蒸箱吸引，專業的本能讓他湊上前去，仔細查看銘牌、閥門、管道接口，又伸手摸了摸外殼溫度，敲了敲關鍵部位，動作熟練而專注。“老式雙門立式蒸箱……型號很老了。壓力閥和安全閥是易損件，看這鏽蝕程度，核心閥芯的壽命……”他搖搖頭，給出了和鹿玖判斷一致的結論，“確實該換了。”
    “那你會安裝調試新的嗎？”鹿玖問出了關鍵問題。
    “會！”王小磊挺起胸膛，自信地拍了拍他那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我的工具和資料都帶著呢！隻要設備到位，安裝、調試、基礎操作培訓，包在我身上！”
    “設備……”蘇青又皺起了眉頭。
    “設備有辦法了！”王嬸得意地插話，臉上笑開了花，“小磊他爸，就是我那開五金店的老哥，聽說咱們這兒缺設備，正好他們店幫一個倒閉的大飯店處理一批二手廚房設備！裏麵就有一台九成新的三層商用蒸櫃！牌子硬，帶壓力自控，還有定時功能！價格嘛……看在親戚份上，成本價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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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蘇青和鹿玖異口同聲，眼睛都亮了！
    “千真萬確！照片我都帶來了！”王嬸掏出她那老舊的智能手機，點開幾張照片。照片裏，一台銀灰色、體積龐大但看著就結實耐用的三層蒸櫃靜靜矗立，不鏽鋼外殼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各種儀表和控製麵板清晰可見，比他們那台老古董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就是它了！”蘇青一拍大腿，興奮得差點把平板扔了，“三層！一次能蒸三倍量！還帶自控！王嬸！您真是及時雨啊！小磊！你簡直是磐石工坊的救星！”
    壓在心頭的大石瞬間搬開，工坊裏充滿了歡快的氣息。王嬸笑得合不攏嘴，王小磊也被大家的熱情感染，靦腆地笑著。
    “不過，”王小磊推了推眼鏡，看著照片補充道，“這種大型設備，安裝調試有要求。需要穩固的地基，專用的蒸汽接口和電力線路，排風也要重新設計，不然效率和安全都成問題。”
    “沒問題！”鹿玖立刻拍板，“地基和排風，蘇博士下午就帶人按新設備尺寸重新規劃加固！水電線路，我找老王叔，讓他聯係相熟的電工水工，今天務必搞定！小磊，你負責技術指導！”
    “好！”王小磊用力點頭。
    行動力瞬間拉滿。蘇青立刻在平板上重新畫工坊布局圖，老趙、張哥帶著幾個力氣大的學員，按照王小磊的要求，開始吭哧吭哧地清理、加固東區角落的地麵，準備迎接新“巨獸”的到來。鹿玖則跑到一邊打電話聯係老王叔安排水電改造。工坊裏再次響起敲打聲、搬運聲和興奮的交談聲。
    在這片熱火朝天、充滿希望的氛圍中，李如玉依舊盤膝坐在中央地墊上，閉目調息。她仿佛一尊沉靜的玉雕，與周圍的喧囂形成奇異的和諧。新設備到來的消息，王小磊的出現，似乎並未在她心中掀起波瀾。
    直到王小磊從他那個碩大的雙肩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封麵印著複雜機械圖紙的《商用蒸櫃安裝調試與維護手冊》，以及一個看起來功能繁多的多功能電子檢測儀時，李如玉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那本充滿了現代符號和精密圖紙的厚書，掠過那個閃爍著指示燈、發出輕微蜂鳴聲的儀器。王小磊正對著手冊和儀器，對照著老蒸箱的構造，給蘇青和老趙講解著什麽“壓力傳感器”、“pid溫控算法”、“泄壓冗餘設計”……這些詞匯對李如玉而言，如同天書。
    她的眼神裏沒有困惑，隻有一種深沉的觀察。那是一種對全然陌生的、構築此間凡俗力量體係的審視。在她的大華，國之重器是強弓勁弩、是精鐵甲胄、是能工巧匠的匠心。而此間，這能蒸煮食物的“巨獸”，其力量之源，竟藏在這些薄薄的紙頁和會發光的冰冷鐵盒之中？
    “李老師，您喝水。”王嬸端著一杯剛泡好的荷葉茶，恭敬地遞到李如玉身邊的小幾上，順便也遞了一杯給正在講解的王小磊。
    “謝謝姑。”王小磊接過水，隨口道，“這新蒸櫃的溫控係統可先進了，用的是模糊pid算法，能根據蒸汽飽和度和熱負荷自動微調火力和時間，比人控精準多了，做出來的東西品質絕對穩定！”
    “批……批啥？”王嬸一臉茫然。
    “pid！哎呀，就是機器自己會算！”王小磊試圖用白話解釋。
    李如玉的目光，從手冊和儀器，移到了王小磊那年輕而充滿自信的臉上，又落回到那杯氤氳著熱氣的荷葉茶上。此間的“匠”，無需十年寒暑錘煉火候，無需耗盡心力感知食材細微變化，隻需讀懂這些符號，操作這些器物，便能掌控這“蒸煮”之力？便能產出那令市井歡愉的點心？
    這其中的道理，與她所修的磐石勁，與她所知的“格物致知”，似乎相通，又似乎截然不同。一種陌生的力量邏輯，如同那新蒸櫃龐大的陰影，悄然籠罩下來。
    就在這時，蘇青的平板電腦發出一陣急促的提示音，打斷了他的講解。
    蘇青低頭一看，臉色瞬間變得古怪起來，他推了推眼鏡，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興奮和緊張“小玖！鹿玖！快看！線上……有個超級預約！”
    鹿玖剛掛掉老王叔的電話，聞言走過來“？誰？”
    “id叫‘饕餮客’！”蘇青把平板遞給他，“這家夥是咱們本地生活平台美食板塊的超級大神！匿名，但據說舌頭毒得很，點評極其苛刻，被他誇過的店能火上天，被他踩過的……基本就涼了！他從不預約，隻搞突襲！今天……他居然主動預約了！點名要試吃咱們的‘琥珀流心糕’！時間……就在明天下午！”
    工坊裏的嘈雜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蘇青的平板上。
    “饕餮客”？那個傳說中能決定一家店生死的“老饕”？
    預約？
    點名“琥珀流心”？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的漣漪瞬間蓋過了新設備到來的喜悅，也蓋過了產能不足的隱憂。壓力，以一種全新的、帶著巨大誘惑和風險的方式，再次降臨在初生的“磐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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