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工坊的節奏，如同那台被王小磊伺候得油光水亮的三層蒸櫃，在經曆了資本風暴的摧折後，重新找回了沉穩而富有生機的脈動。訂單如潮，卻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惡意裹挾。空氣裏，甜香、蒸汽的濕潤、新刷油漆的微辛，混雜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踏實感，如同暴風雨後泥土的芬芳。
    鹿玖的左臂依舊套著那笨重的石膏“盔甲”，像半身不遂的將軍，被強製按在帥位上——那張蘇青牌高腳凳。他的戰場從搬運工變成了大腦，目光如精密探針，掃過流水線的每一處關節。視線掠過王嬸穩如磐石的手，王小磊一絲不苟的側臉，最終，總是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隱秘的暖流，定格在倉庫西北角那片被晨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的僻靜之地。
    李如玉盤膝而坐的身影，如同一塊沉入深潭的暖玉。陽光穿過高窗的塵柱，在她月白的練功服上跳躍。那份驚心動魄的蒼白已徹底褪盡，肌膚呈現出一種內斂溫潤的玉色。眉宇間深鎖的疲憊被一種沉澱後的寧靜取代，如同風暴過後的海麵，深邃而平和。周身那無形的清冷氣息更加圓融內斂，仿佛昨夜灶台前笨拙的關懷與那碗樸素的粥，悄然中和了某些屬於帝王的孤絕。隻有鹿玖能捕捉到，當她指尖在膝上無意識叩擊時，那節奏裏少了幾分冰封的審視，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慵懶的溫緩。
    “小玖！快！這鍋‘青玉貢香’餡涼到正好了，你品品這粘度！”王嬸的大嗓門帶著壓不住的得意，像打了勝仗的號角。
    鹿玖收回目光，接過小勺。溫潤如玉的青玉色餡料入口，陳年飴糖的暖甜醇厚如同暖陽鋪陳，深沉油潤的豆沙是其穩固的基石。而那絲來自“雲霧青”禦茶的獨特清氣，不再如初時那般縹緲欲仙，而是如同精妙的穿針引線，完美地融入這份醇厚之中，帶來雨後山林般的空靈回甘。薄荷的清涼優雅收尾，將所有的馥鬱升華，層次分明又渾然一體。
    “王嬸，絕了！”鹿玖眼睛發亮，“這雲霧青，現在是畫龍點睛！既不搶戲，又離不了它！像……像古琴曲裏那一聲泛音，沒有它，曲子就少了魂兒！”
    “哈哈哈！就你會說！”王嬸笑得合不攏嘴，壓低聲，“李老師那罐茶是真寶貝！就那麽一丁點粉，味道就翻天覆地！我琢磨著，這‘青玉貢香’，怕是要成咱們磐石的新招牌了！”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鋪滿工坊，蒸櫃停止了吞吐，進入短暫的休眠。王嬸她們在小馬紮上揉著腰捶著腿，王小磊拿著小刷子，像伺候祖宗一樣給設備縫隙除塵。鹿玖的目光落在自己石膏臂上，體內那日漸凝練的磐石勁，因傷而略顯滯澀的流轉，勾起一絲不甘。陳明遠倒了，但磐石的脊梁不能隻靠李如玉撐著。他需要力量，更精微、更柔韌的力量，足以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煙火人間。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意念沉入丹田。磐石勁力如同沉穩的河流，在經脈中流淌。他摒棄所有雜念，將心神完全凝聚於自己的右手五指。意念如同最輕柔的觸手，小心翼翼地引導著丹田中一股細小的勁流，緩緩地向指尖匯聚。
    意念為引，凝勁如絲……化剛為韌……如春雨潤物……
    意念高度集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馴服奔騰的野馬，將其分割、凝練成細若遊絲、柔韌可控的力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勁力在指端細小的經脈中左衝右突，時而如脫韁野馬般試圖掙脫意念的束縛，時而又如陷入泥潭般淤塞不前，帶來陣陣酸麻刺痛。
    時間在無聲的對抗中流逝。工坊裏，王嬸壓低聲音的家長裏短，吳大媽剝豆莢的沙沙聲，蒸櫃風扇低沉的嗡鳴，都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音。鹿玖的世界，隻剩下意念與勁力的無聲角力。
    就在他全神貫注，引導著一縷勁力即將在食指指尖凝聚成那無形的“絲線”時，一絲微弱的意念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
    嗡！
    一縷不受控製的勁力餘波，如同掙脫束縛的細小電鰻，猛地從食指尖端竄出！雖然微弱，卻依舊帶著磐石勁殘餘的剛猛特性，直射向地麵！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堅硬的水泥地皮上，又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碎片被崩飛，留下一個新鮮的、小小的坑窪。煙塵微揚。
    “噗嗤……”不遠處的吳大媽這次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一聳一聳。
    王嬸無奈地搖頭：“這孩子，跟那地有仇啊？”
    王小磊則是一臉同情加佩服：“鹿哥這指力……開核桃肯定是一把好手！”
    鹿玖老臉發燙，尷尬地睜開眼，看著地上那個“戰績”，又看看自己無辜的食指，嘴角抽搐。這“青玉手”，簡直就是專門給他挖坑的！
    就在這尷尬彌漫的時刻，一道清冷的身影無聲地停在了他麵前。
    李如玉不知何時已結束了調息。陽光勾勒著她清瘦挺直的輪廓，那雙沉靜的鳳眸掃過地上新鮮的小坑，又緩緩落在鹿玖寫滿懊惱和尷尬的臉上。她的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但鹿玖分明捕捉到，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麵裂開一道暖痕的……莞爾？
    “心念不純，意浮氣躁。勁如奔馬，焉能成絲？”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往日的疏離，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指點自家笨學生的無奈？“意念非強求，當如流水行雲，順勢而導。勁力亦非囚徒，乃汝之延伸。與其強行束縛，不若……同流。”
    同流？
    這兩個字如同醍醐灌頂，瞬間劈開了鹿玖眼前的迷霧！他之前一直把勁力當成需要征服的對手，用強大的意念去強行“捆紮”它，結果自然是處處碰壁，勁力反彈。李如玉的意思，是讓他放下對抗之心，意念不再做粗暴的馴獸師，而是化作引導者，與自身的勁力達成一種“同頻共振”？如同溪流引導水滴，而非堤壩強行阻攔？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不再執著於“凝絲”，而是將意念徹底放鬆下來。不再試圖去“抓取”或“捆縛”丹田的勁力，而是讓意念如同最輕柔的月光，緩緩灑落，靜靜地感受著那沉凝勁力在經脈中自然流淌的韻律和脈動。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當他不再對抗，隻是去“感知”和“陪伴”時，那原本桀驁不馴的磐石勁，似乎也漸漸平息了躁動。意念如同溫和的向導，不再生拉硬拽，隻是在那奔流的勁力邊緣，極其輕柔地、若有若無地拂過，如同春風撫過柳枝，不著痕跡地引導著其中一股細小的支流，緩緩流向指尖。
    這一次，沒有阻塞，沒有刺痛。那股細小的勁流溫順地聽從著意念的指引，如同找到了歸途的溪水，自然而然地匯聚到食指的指尖。意念不再試圖將其“捏”成絲，而是如同撫摸著水流，感受著它的柔韌與凝聚。
    一種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般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鹿玖屏住呼吸，意念高度凝聚。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指尖那縷凝聚的勁力，不再是狂暴的衝擊波，而是一種內斂的、柔韌的、如同活物般的能量。它溫順地盤踞在指尖，隨著他意念的細微牽引，如同最聽話的絲線，微微地顫動著，蓄勢待發！
    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的食指指尖。雖然肉眼依舊看不到任何東西，但他無比確信，那裏，正盤踞著一縷由他意念引導、與他心意相通的——青玉絲！
    成了！真的成了！
    巨大的喜悅如同電流般瞬間席卷全身！他猛地抬頭，看向李如玉，眼中閃爍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光芒，像個第一次成功放飛紙飛機的孩子！
    李如玉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那份純粹的、不摻雜質的興奮與成就感，看著他指尖那雖然微弱卻真實凝聚的無形勁力。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那動作幅度極小，卻如同蓋下了一枚鄭重的認可印章。
    “初窺門徑，謹守本心。”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但那份清冷之下，似乎裹挾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溫緩？“路漫漫，其修遠兮。”
    “嗯！”鹿玖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少年般的雀躍。他低頭，再次閉上眼，小心翼翼地引導著指尖那縷柔韌的“青玉絲”，讓它如同最溫順的寵物，在指尖的方寸之地緩緩遊走、盤旋。每一次成功的引導，都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掌控感和愉悅。
    就在這時，王嬸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是兩盞熱氣嫋嫋的青瓷茶杯，還有一小碟新做的、玲瓏剔透的“青玉貢香”。
    “李老師，小玖，累了吧？歇會兒，嚐嚐新泡的‘雲霧青’，正好配這新出的點心！”王嬸笑嗬嗬地招呼。
    李如玉的目光落在托盤上，又掃過鹿玖沉浸在“青玉絲”中的專注側臉。她緩步走到灶台旁那張簡陋的小桌旁，坐了下來。動作自然，仿佛這本就是她的位置。
    鹿玖被茶香和點心的甜香喚回神，連忙收斂指尖的勁力，也坐了過去。
    王嬸給兩人斟茶。清澈碧綠的茶湯在青瓷杯中蕩漾，氤氳的熱氣帶著沁人心脾的獨特清香，正是那禦茶“雲霧青”。旁邊碟子裏的“青玉貢香”，在嫋嫋茶氣中，更顯玲瓏溫潤。
    李如玉端起茶杯，指尖的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優雅。她垂眸，輕輕吹散茶湯表麵的熱氣，小啜一口。茶湯入喉，清冽甘醇，獨特的山野靈氣瞬間滌蕩身心。她又拈起一塊“青玉貢香”，小口品嚐。糕體清涼軟糯，內餡溫潤醇香，禦茶的清氣與陳年飴糖的暖甜完美交融，如同此刻工坊裏流淌的寧靜與暖意。
    鹿玖也學著端起茶杯，笨拙地吹了吹，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湯帶著獨特的微澀清香直衝頭頂，瞬間精神一振。他又拿起一塊點心，咬了一口，感受著那複雜而和諧的滋味在口中化開。
    陽光透過高窗，暖暖地灑在簡陋的小桌上，將茶杯、點心、還有桌邊兩人的身影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灶台冰冷的不鏽鋼外殼反射著光斑。王嬸在不遠處和吳大媽低聲說笑，王小磊的刷子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沒有言語。李如玉安靜地品茶，吃點心。鹿玖也安靜地喝著，吃著，眼角餘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對麵那張沉靜美好的側臉上，落在她端著茶杯的、那如同玉雕般的手指上。
    指尖那縷剛剛凝聚的“青玉絲”，似乎還在微微發燙。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心中湧動。這“青玉手”的柔韌精微，這“青玉貢香”的溫潤醇厚，還有對麵那人頸側曾驚鴻一現的青玉微光……三者之間，仿佛存在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隱秘的聯係。
    這聯係如同灶台前跳躍的光斑，溫暖而模糊，指向一個充滿未知卻又令人心生暖意的未來。磐石的新芽，在“青玉絲”的滋養下，悄然抽出了第一片柔韌的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