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的車輪卷起的煙塵還沒完全落下，磐石工坊的空氣已經從驚魂未定切換成了某種奇特的亢奮。攝像機摔碎的“哐當”聲，仿佛砸開的不是設備，而是工坊通往另一種熱鬧的大門。
    “我的老天爺！”王嬸拍著胸口，眼睛瞪得溜圓，目光在地上昂貴的“金屬屍體”和鹿玖之間來回掃射，“小玖！你剛才……那是什麽功夫？隔空取物？氣功大師？”她湊近了，想掰開鹿玖的右手看看是不是藏了吸鐵石。
    鹿玖隻覺得右臂經脈隱隱作痛，強行催動剛入門沒多久的“青玉絲”比想象中更耗神費力。他苦笑了一下，把微微顫抖的手藏到身後：“嬸兒，真就是湊巧，我離得近，下意識推了一把支架。”
    “推？我咋沒看見你推？”王小磊湊過來，臉上寫滿了“我不信”，“那玩意兒死沉，你一隻手，還打著石膏呢！哥，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李老師偷偷給你傳了百年功力？”
    蘇青扶正了嚇歪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著科學探究的光：“根據動量守恒定律，那個角度和速度，要瞬間改變其軌跡所需的橫向力……鹿哥，你確定沒感覺到什麽內力波動？”
    “……”鹿玖感覺頭也開始疼了，比胳膊還疼。他求助似的望向那片沉靜的西北角。李如玉早已回到她的“磐石”地墊上，重新盤膝坐下，雙目微闔，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和此刻工坊的喧囂都與她無關。陽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遺世獨立的輪廓。
    “行了行了！”鹿玖提高音量，壓下眾人的七嘴八舌，“人沒事就是萬幸！趕緊收拾收拾！林主持說了，摔壞的設備他們台裏負責，不讓我們賠。”他轉移話題，“王嬸，趕緊看看咱們的‘青玉貢香’，沒砸壞吧？那可是明天要供貨給老城茶館的！”
    提到點心，王嬸的注意力瞬間被拉回正軌。“對對對！我的點心！”她一個箭步衝到品鑒桌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碟幸運逃過一劫的糕點，仔細檢查，長舒一口氣，“萬幸萬幸，玉皇大帝保佑！就邊上蹭掉點粉，不影響賣相！”她扭頭衝著王小磊吼，“還愣著幹啥？趕緊把地上的玻璃渣子掃幹淨！小心紮腳！蘇青，你去看看蒸箱的火候！”
    工坊重新運轉起來，但空氣裏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每個人幹活時，目光總忍不住瞟向角落裏的李如玉，又看看鹿玖，眼神裏充滿了敬畏、好奇，還有一絲與有榮焉的興奮——咱工坊，臥虎藏龍啊！
    電視台的采訪風波並未就此平息。幾天後，經過精心剪輯的《尋味·磐石工坊》在市電視台播出。節目重點渲染了傳統手藝的匠心，王嬸樸實而自信的講述，蒸箱開啟時那誘人的“青玉貢香”畫麵，以及蘇青和王小磊略顯笨拙卻認真的磐石樁演示，都贏得了觀眾好感。但真正引爆話題的，是節目結尾那個“意外花絮”。
    畫麵被刻意放慢：沉重的攝像機帶著風聲砸向花容失色的林薇，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鏡頭巧妙避開了鹿玖具體如何動作）閃電般切入，攝像機詭異地貼著林薇和桌麵滑開，重重砸在地上。剪輯師還“貼心”地配上了緊張的音效和林薇事後心有餘悸的旁白：“……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是鹿玖先生不可思議的反應速度和……某種難以解釋的力量，救了我！這大概就是‘磐石’精神在危急時刻的體現吧！”
    “難以解釋的力量”這七個字，配上那驚險刺激的慢鏡頭回放，瞬間點燃了觀眾的好奇心。
    磐石工坊神秘功夫、點心師傅是隱藏高手、攝像機懸案等詞條迅速爬上了本地熱搜榜的尾巴。磐石工坊的電話被打爆了。
    “喂？磐石工坊嗎？你們那個會功夫的小師傅在不在？我想拜師學藝！”
    “老板！你們那‘青玉貢香’還有嗎？吃了能打通任督二脈不？”
    “請問接受網紅探店嗎？自帶流量！就想拍那個攝像機砸下來的地方！”
    “喂？是鹿大師嗎？我有個祖傳的玉佩，您能幫我看看開光沒……”
    鹿玖接電話接到手軟，一臉的生無可戀。“嬸兒，明天開始，電話你接吧。我……我手疼。”他晃了晃還吊著繃帶的左臂，右臂的酸麻感也還沒完全消退。
    王嬸倒是樂開了花：“接！都接！管他是買點心還是看熱鬧！來了就是客！小磊，趕緊多做幾爐‘青玉貢香’！蘇青，把你那個什麽……網店鏈接再優化優化！機會啊！這是天上掉餡餅的機會！”
    工坊的訂單量肉眼可見地激增，小倉庫裏堆滿了打包盒。王小磊和蘇青忙得腳不沾地，王嬸的大嗓門指揮著一切，連吳大媽她們都被臨時抓了壯丁幫忙打包。唯有西北角，依舊是一片不受打擾的淨土。李如玉大部分時間都在靜坐調息，偶爾會拿起一塊新出爐的“青玉貢香”，細細品嚐。鹿玖注意到，每當她吃下尚帶餘溫的點心時，頸側鎖骨下方那片肌膚下，那溫潤如玉髓的內蘊光華，總會極其穩定、極其柔和地閃爍一下，如同呼吸般自然。這成了他忙碌間隙最隱秘的觀察和慰藉。
    深夜，喧囂了一天的工坊終於沉寂下來。月光透過高窗，在地麵投下清冷的光斑。鹿玖獨自一人留在工坊區，吊著左臂，右臂嚐試著緩緩打出磐石樁的架勢。他試圖尋找白天那瞬間催動“青玉絲”的感覺——那種意念為引，凝勁如絲，化剛為韌的微妙狀態。
    但右臂經脈的滯澀感和隱隱的酸痛不斷提醒他白天的勉強。一個簡單的纏絲手動作，手臂肌肉卻像生鏽的齒輪，運轉艱澀，完全不複白天救人時的流暢。
    “意念過重，勁力僵滯。磐石非頑石，內蘊生機。青玉之柔，在於隨物賦形，順勢而為，非強求其‘絲’狀。”
    清冷的聲音如同月光流淌，突然在寂靜中響起。
    鹿玖猛地回頭。李如玉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站在倉庫中央那片月光最盛的地方，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她依舊穿著那身月白的練功服，長發鬆鬆挽著，清冷的鳳眸落在他笨拙擺動的右臂上。
    “李老師？”鹿玖心頭一跳，有些局促地停下動作，“您還沒休息？”
    李如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目光掃過他打著石膏的左臂和微微顫抖的右臂，語氣平淡無波：“強行催動未成之技，傷及細微經脈。若再強練，此臂月餘難複。”
    鹿玖心裏咯噔一下，白天救人時那股意氣瞬間涼了半截。他下意識想解釋：“白天情況緊急，我……”
    “知其急，更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代價。”李如玉打斷他，聲音依舊沒什麽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救人之心可取，魯莽之舉當戒。武者之軀，乃立身行道之本，豈可輕損？”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得鹿玖清醒了幾分。他低下頭：“是，李老師教訓的是。是我……太衝動了。”
    李如玉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認錯。她向前走了兩步，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完美的側臉輪廓。“看。”
    她並未擺出任何複雜的架勢，隻是隨意地抬起了右手。五指纖長，在月光下仿佛白玉雕琢。她的動作舒緩至極，如同拂過水麵的微風。
    鹿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隻見李如玉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旋，指尖仿佛撚著一縷無形的絲線，對著旁邊操作台上一個空的不鏽鋼小盆，隔空輕輕一拂。
    嗤！
    一聲比呼吸還輕的微響。
    那巴掌大的小盆，如同被一隻靈巧無比的手撥動，竟然滴溜溜地在光滑的操作台上原地旋轉起來，速度均勻，沒有絲毫歪斜傾倒的跡象！旋轉持續了足足七八圈，才緩緩停下，盆底與台麵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沒有剛猛的勁風，沒有懾人的氣勢，隻有一種舉重若輕、操控入微的極致美感。
    “青玉絲，非蠻力之絲，乃意念通達、內息流轉、與萬物氣機相合之‘引’。”李如玉收回手，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觀其勢，感其微，引其力，順勢而導。如庖丁解牛，目無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勁之所至，非破，非阻，乃‘順’與‘化’。汝今日所為，強凝為‘絲’，逆其下墜之勢而硬托，雖成，然傷己。”
    她的話語，如同清泉流淌，一字一句清晰地印入鹿玖腦海。那些關於“磐石非頑石”、“隨物賦形”、“順勢而為”、“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闡述，瞬間打通了他之前練功時許多模糊不清的關竅！原來“青玉絲”的真意，不在於模仿絲線的“形”，而在於掌握那種順應萬物、四兩撥千斤的“神”！
    原來自己白天，是硬生生用蠻力在“搓”一條無形的繩子去拽攝像機，難怪反噬自身！真正的“青玉絲”，應該是像水流一樣，感知對方的力量，然後輕輕地“引”開它！
    “多謝李老師指點！”鹿玖心中豁然開朗，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對著李如玉深深一躬。這一躬，真心實意。
    李如玉坦然受了他這一禮。她的目光落在操作台上那碟特意留下的、已經涼透的“青玉貢香”上。她伸出兩指，拈起一塊。
    鹿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鎖住她頸側靠近鎖骨的位置。
    月光下，那涼透的點心被送入她口中。鹿玖清晰地看到，那片肌膚之下，那抹溫潤如玉髓的光華……這一次，並未亮起。如同沉睡的玉石，未被喚醒。
    李如玉細嚼慢咽，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清冷表情。她咽下點心，目光平靜地轉向鹿玖，仿佛隻是完成了一個尋常的品嚐動作。
    “點心尚可，涼則失其韻。火候，亦如練功，過猶不及，時機稍縱即逝。”她淡淡點評了一句，像是在說點心，又像是在說別的。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月白的衣袂在清冷的月光中劃過一個優雅的弧度，緩步走回那片沉靜的陰影之中。
    鹿玖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陰影裏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還隱隱作痛的右臂，再看看操作台上那碟涼透的點心，最後目光落在那隻被無形之力撥動旋轉過的小盆上。
    點心要溫的，才能引動青玉髓的回應。
    練功要順勢，時機火候要恰到好處。
    女帝的指點，如同這深夜的月光，清冷，卻照亮了前路。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屏幕還停留在那個本地熱搜榜的頁麵，上麵“磐石工坊神秘功夫”的詞條熱度未消。工坊外，是流量帶來的喧囂與忙碌；工坊內，這片月光籠罩的方寸之地，卻沉澱著關於力量、關於守護、關於點心的溫度與青玉微光的更深邃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右臂的微痛和新得的領悟，也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明天，還有更多的點心和更多的“機緣”在等著磐石工坊。而關於女帝陛下和那抹青玉微光的謎題，似乎又靠近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