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味頑固地盤踞在鼻腔裏，但磐石工坊那股混合著點心甜香與洛神花微酸的氣息，正如同初春的藤蔓，頑強地順著記憶的縫隙爬回鹿玖的感官。他靠在病床上，看著窗外枝頭跳躍的麻雀，胸腔裏那顆“磐石之心”正沉穩而有力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帶起一股溫潤厚重的暖流，如同地下湧出的溫泉，無聲地滋養、修複著千瘡百孔的身體。
    眉心的焦黑烙印依舊隱隱作痛，像一枚冰冷的勳章，銘刻著城東那場與深淵的對視。但更深的印記，卻烙在心頭——隔壁病房那道蒼白脆弱的身影，以及那雙睜開時帶著純粹茫然與疲憊的清冷眸子。
    “哥，能下地了？”王小磊推門進來，手裏拎著個碩大的保溫桶，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傻笑，“王嬸熬了一宿的雞湯，說是給你和李老師補元氣！還有……”他獻寶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蘇青讓我給你的，說是‘青玉露’的訂單統計，還有……網店後台的留言。”
    鹿玖接過本子，沒看訂單數字，先翻到留言部分。屏幕上密密麻麻，不再是催單和差評，而是鋪天蓋地的關心與祝福。
    “磐石工坊加油！鹿師傅和李老師一定要好起來！”
    “等你們回來！‘青玉露’多久都等！”
    “英雄！城東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感謝！”
    “李老師調的那杯茶，是仙露吧？喝了感覺整個人都通透了！求康複配方！”
    一股暖流混雜著酸澀湧上心頭。英雄？他隻想守護好身邊的人，守住那方飄著甜香的煙火之地。他放下本子，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口。
    “李老師今天怎麽樣？”鹿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還是那樣，醒了一會兒，又睡了。”王小磊撓撓頭，把保溫桶放下，“不過氣色好像好了一丁點？張警官剛帶了個老中醫來看過，說是什麽‘元氣大傷，需靜養固本’，開了方子，王嬸已經去抓藥了。”
    鹿玖沉默地點點頭。他掀開被子，動作還有些僵硬地下了床。王小磊想扶，被他擺擺手拒絕了。他掛著點滴架，一步一步，挪向隔壁。
    推開病房門，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潔白的床單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李如玉依舊安靜地躺著，臉色蒼白，但呼吸似乎比昨天更悠長平穩了幾分。監測儀器的光點有規律地跳動著。
    鹿玖在她床邊坐下，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個熟悉的保溫杯——裏麵是王嬸新熬的“青玉露”。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極其輕緩地覆蓋在她微涼的手背上。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觸碰，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體內那股溫潤的磐石之氣，如同最細膩的溪流，緩慢而穩定地渡入她的經脈。
    沒有刻意的衝擊，沒有強行的修複。他隻是默默地引導著這股蘊含著“磐石之心”烙印的生機之力，溫柔地流淌過她枯竭的脈絡，如同春雨浸潤久旱的土地。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股力量在進入她體內的瞬間，便與她沉寂的“青玉髓”封印核心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和諧共鳴，如同兩塊同源的磁石相互吸引。它自發地朝著她受損最重的心脈和識海匯聚，無聲地滋養著，修補著。
    就在這股暖流持續溫養時，鹿玖敏銳地捕捉到，李如玉體內那沉寂如古潭的“青玉髓”，極其微弱地回應了一下！如同沉睡的玉石在掌心溫度下，煥發出一絲極其內斂、卻無比真實的生命微光！這光芒一閃即逝，快如流光，卻清晰地反饋到了鹿玖的心神之中！
    成了！“磐石之心”果然能成為她恢複的溫床！鹿玖精神一振，渡入的磐石之氣更加專注和穩定。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鹿玖準備收手調息時。
    李如玉的長睫，再次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那雙清冷的鳳眸，緩緩地睜開了。
    這一次，眼中的茫然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以及一絲……清醒的審視？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鹿玖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能感受到那溫潤力量的流淌。然後，她的視線極其緩慢地抬起，落在鹿玖的臉上。
    四目再次相對。鹿玖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雙眼睛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是蒙塵的星辰，而是如同被泉水洗過的寒玉，清冷中透著一絲洞悉。
    “李老師……”鹿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李如玉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鹿玖的皮囊，落在了他體內那顆沉穩搏動的“磐石之心”上，停留了許久。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讚許？如同寒冰初融時掠過的一絲暖意，在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
    隨後，她的目光再次移開，落在了床頭櫃那個保溫杯上。
    鹿玖瞬間會意，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鬆開手，拿起保溫杯，擰開蓋子，深紅色的茶湯冒著溫潤的熱氣。洛神花的酸甜、茉莉的淡雅、薄荷的清涼……熟悉的香氣彌漫開來。
    “王嬸熬的，原料是您之前選的上等貨，火候也盯著。”鹿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認真，“您……嚐嚐？看看味道正不正？”
    他拿起一根幹淨的吸管，插進杯子裏。動作間，他想起工坊操作台陰影裏那些被削掉一小截的“藏品”，臉上不由得有點發熱，趕緊把這荒謬的念頭壓下去。
    李如玉的目光落在吸管上，又移回鹿玖臉上。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弱感，微微抬了抬下巴。
    鹿玖心領神會，將吸管小心地湊近她的唇邊。
    滋溜——
    一聲極其輕微的吸吮聲在安靜的病房裏響起。
    李如玉含住吸管，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小口茶湯。她細嚼慢咽雖然隻是液體），動作依舊帶著骨子裏的矜持。隨即，她微微蹙了蹙眉。
    “如何？”鹿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個等待老師點評的學生。
    李如玉咽下茶湯，目光平靜地看向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依舊沙啞微弱，卻帶著一絲清晰的清冷調子：
    “尚可。”
    她頓了頓，在鹿玖剛鬆了一口氣時，又極其自然地補充了一句，聲音更輕了些：
    “飴糖……火候稍過，焦香略重，失其溫潤。不及……吾調之清甜。”
    鹿玖：“……” 他端著保溫杯，看著女帝陛下那副認真品鑒、帶著一絲“專業嫌棄”的清冷模樣，一時間哭笑不得。高冷女帝，剛從鬼門關爬回來，開口第一句完整點評……是嫌棄王嬸熬的“青玉露”不夠甜？！
    這巨大的反差，如同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病房裏所有殘留的陰霾和沉重。
    “噗！”門口傳來王小磊強行憋住又沒憋住的笑聲，他趕緊捂住了嘴。
    鹿玖看著李如玉那依舊蒼白卻帶著不容置疑神色的臉，又低頭看看杯中那被“專業差評”的深紅茶湯，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強烈的笑意在胸中翻騰。
    “是，弟子明白了。”鹿玖努力繃著臉，一本正經地回答，“等您好了，弟子一定……監督王嬸，把火候控製得恰到好處。保證……甜度達標。”
    李如玉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地重新闔上了眼簾。但這一次，鹿玖清晰地看到，她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真實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
    那弧度淺淡得如同蜻蜓點水，瞬間即逝，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鹿玖心中激起了層層疊疊、帶著暖意和希望的漣漪。
    磐石之心穩固如初，青玉的生機正在複蘇。歸墟的陰影雖有餘燼未消，但磐石工坊那溫暖的爐火，已然在這病房之中，在這杯關於“甜度”的約定裏，悄然重燃。
    鹿玖輕輕吹了吹保溫杯的熱氣，自己也小心地啜飲了一口。嗯，王嬸的手藝……確實有點用力過猛了。他無聲地笑了笑，眼神溫柔而堅定。
    沒關係，娘娘的嘴，慢慢養。這杯不夠甜的“青玉露”，他先幹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