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消毒水味的統治，終於在醫生簽下出院單的那一刻宣告結束。陽光穿過車窗，帶著久違的自由氣息，灑在鹿玖臉上。他活動了一下筋骨，雖然內腑深處和眉心烙印依舊殘留著隱痛，但“磐石之心”沉穩的搏動和體內奔流不息的力量感，讓他整個人如同曆經山火焚燒後重新抽芽的勁鬆，透著一股內斂而堅韌的生機。
    車子駛近磐石工坊所在的巷口，一股混合著焦糊、灰塵和……一絲頑強甜香的複雜氣味就鑽進了車窗。巷子口拉著警戒線，幾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在噴灑消毒水，空氣裏那股城東飄來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硫磺味和陰冷“歸墟餘燼”，依舊頑固地盤踞著，讓陽光都顯得有氣無力。
    “哎喲！小玖！如玉！”王嬸的大嗓門穿透了巷子的沉悶，她揮舞著一條舊圍裙，像迎接凱旋的將軍般衝了過來，身後跟著同樣激動的王小磊和蘇青。
    工坊門口一片狼藉。倉庫大門被暴力破開過，又被臨時修補，留下難看的疤痕。原本幹淨的水泥地上覆蓋著一層灰白的粉塵和零星的黑色汙漬。但最紮眼的，是倉庫外牆靠近西北角的位置——一大片牆皮被某種強酸腐蝕性液體灼燒得焦黑起泡，扭曲蔓延的痕跡，赫然構成一個巨大的、猙獰的“影匕”標記！如同一個惡毒的詛咒，烙印在磐石的皮膚上。
    “這幫天殺的！臨走還要惡心人！”王嬸指著那標記，氣得直哆嗦，“警察說是‘影匕’殘餘分子幹的！噴了就跑！抓都抓不到！”
    鹿玖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胸中那點劫後餘生的暖意被冰冷的殺機取代。陰溝裏的老鼠，死而不僵！他目光掃過那標記，又看向工坊深處——那裏，才是他真正牽掛的地方。
    王小磊已經推開了修補過的大門。倉庫內，景象比外麵更讓人揪心。操作台被掀翻，蒸櫃外殼凹陷變形，散落的麵粉和破碎的器具混在一起。打包區堆積如山的盒子東倒西歪。唯有倉庫最深處那片“磐石”地墊，被王嬸他們清理出來，重新鋪上了幹淨的墊子，在滿目瘡痍中倔強地保留著一方淨土。
    李如玉在鹿玖的攙扶下，緩步走進這片廢墟。她依舊穿著那身月白的練功服，長發鬆鬆挽著，臉色蒼白，步履虛浮，每一步都帶著令人心疼的脆弱。但當她看到這片狼藉時，那雙清冷的鳳眸深處，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如同暴風雪後冰封的湖麵。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傾倒的操作台、變形的蒸櫃、散落的原料……最終，落在了那片被清理幹淨的磐石地墊上。
    鹿玖感覺到她扶著自己手臂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下。他低聲問：“李老師，您先休息？”
    李如玉沒有回答，目光卻轉向了角落裏一個被小心翼翼放在幹淨木板上的東西——那個染血的、由幾根小截吸管構成的殘破陣盤。吸管——透明的、帶條紋的包括鹿玖削過的那根藍色條紋吸管）——沾著幹涸發黑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一種詭異而悲壯的餘韻。
    她緩步走過去，在陣盤前蹲下這個動作讓她微微喘息）。她伸出纖長卻蒼白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如同觸碰易碎的琉璃般，輕輕拂過其中一根帶藍色條紋的吸管斷口——那正是鹿玖當初笨拙削過的痕跡。
    就在她的指尖觸及那粗糙斷口的刹那！
    嗡！
    鹿玖清晰地感覺到，李如玉體內那沉寂的“青玉髓”封印核心，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一股冰冷而凝練的意念波動，如同沉睡的冰龍被驚擾，瞬間從她指尖擴散開來，掃過整個殘破的陣盤！
    嗤啦！
    陣盤上殘留的幾滴幹涸血跡，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瞬間化為幾縷極其細微的青煙，消散無蹤！同時，陣盤本身散發的那種詭異的空間波動餘韻，也如同被徹底抹除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做完這一切，李如玉仿佛耗盡了力氣，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鹿玖趕緊扶住她。
    “汙穢……已除。”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目光卻異常冰冷地掃過牆壁上那個巨大的“影匕”標記，“此等……蟲豸印記……亦當……抹去。”
    她微微抬起右手，對著那焦黑猙獰的標記虛虛一按。
    嗤嗤嗤！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隻有一陣極其細微、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的密集微響！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那大片焦黑起泡、深入牆體的腐蝕印記，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橡皮擦抹過，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剝落、化為細小的灰燼簌簌落下！短短幾個呼吸，那令人作嘔的標記便徹底消失，隻留下一片顏色略淺、但幹幹淨淨的水泥牆麵！
    “臥槽……”王小磊張大了嘴，能塞進一個雞蛋。
    王嬸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蘇青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科學無法解釋的震撼。
    鹿玖看著那片恢複潔淨的牆壁，又看看身邊臉色愈發蒼白、氣息微弱的李如玉，心中五味雜陳。女帝陛下……哪怕虛弱至此，雷霆手段依舊不減分毫。這份力量，是守護，也是沉重的負擔。
    “好了好了！晦氣都除了！”王嬸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拍大腿，嗓門重新亮了起來，“開工！趕緊開工！訂單都堆成山了！小磊！蘇青！別愣著！收拾家夥！小玖，你陪李老師去裏麵歇著！”
    工坊的齒輪，在廢墟之上，重新開始艱難地轉動。王小磊和蘇青化身清道夫，開始清理戰場。王嬸則叉著腰，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大聲分配任務：
    “小張！小李！去！把新訂的蒸櫃搬進來！小心點！再磕壞了老娘扣你們工錢！”
    “小磊！先把操作台給我扶正！蘇青！看看那台打包機還能不能用！不能用趕緊報修！”
    “原料！原料堆在幹燥區！別受潮了！”
    喧囂聲、碰撞聲、王嬸的大嗓門，混合著飛揚的塵土，重新填滿了這片飽經摧殘的空間。一種混雜著傷痛、卻更加強大的生命力，在廢墟中蓬勃生長。
    鹿玖扶著李如玉，走到那片被特意清理幹淨的磐石地墊旁。他找來一把幹淨的椅子，讓她坐下休息。
    李如玉靠在椅背上，微微閉目調息，臉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深入骨髓的疲憊，似乎被工坊裏這熟悉而喧囂的煙火氣，悄悄撫平了一絲。
    鹿玖沒有離開，他就地盤膝坐在地墊邊緣，也開始調息。意念沉入“磐石之心”，感受著那沉穩如大地般的搏動。這一次，他不再僅僅引導力量修複自身，而是嚐試著將這股蘊含著生機的磐石之氣，如同最溫和的春風，極其輕柔地、無聲無息地朝著身旁的李如玉彌散過去。
    沒有直接渡入，隻是營造一個充滿生機的“氣場”。
    奇妙的是，當這股溫潤厚重的氣息將李如玉包裹時，鹿玖清晰地“感知”到，她體內那沉寂的“青玉髓”，如同被溫暖的泉水環繞，極其微弱地、卻無比舒適地舒展了一絲！那核心處冰冷的封印感，似乎被這磐石生機悄然中和了一分，如同堅冰邊緣悄然融化的水滴。
    李如玉長長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並未睜眼，但那原本微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那麽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就在這時，王嬸端著一個大托盤，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兩個大搪瓷缸子，裏麵是深紅色的、冒著熱氣的“青玉露”，還有幾塊新出爐、尚帶餘溫的“青玉貢香”。
    “來來來！功臣們！先墊墊肚子！”王嬸的大嗓門帶著劫後餘生的豪氣，“如玉啊，嚐嚐嬸兒熬的‘露’，這回可是嚴格按照你給的方子，一點沒敢多放飴糖！火候也盯著呢！你給品品，看合不合口？”
    她把搪瓷缸子分別遞給鹿玖和李如玉。
    李如玉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搪瓷缸子裏深紅色的茶湯上。她沒有立刻去接，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嫋嫋升起的熱氣。
    鹿玖看著王嬸那充滿期待又帶著點忐忑的眼神，又看看李如玉那清冷的側臉，心中一動。他拿起自己那缸，故意湊到鼻端聞了聞，然後誇張地皺起眉：“嘖，王嬸，這飴糖……火候是不是又有點過了？聞著有點焦香啊？跟李老師調的比，差了點清甜勁兒。”
    王嬸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啊？不能吧？我這次可小心了……”
    就在這時！
    李如玉極其緩慢地伸出手，端起了自己那缸“青玉露”。她沒有用吸管，隻是端著缸子，送到唇邊，小口地啜飲了一下。
    倉庫裏瞬間安靜下來，連王小磊搬東西的聲音都停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女帝陛下，等待那決定性的“專業點評”。
    李如玉咽下茶湯，目光平靜地掃過一臉緊張的王嬸，又落在鹿玖臉上，最後，清冷的嗓音在喧囂的工坊裏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尚可。”
    依舊是那兩個字。
    但這一次，她頓了頓，在眾人剛鬆一口氣時，又極其自然地補充了一句，聲音雖輕，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焦香……尚在。然……煙火之氣，亦有其韻。”
    煙火之氣，亦有其韻？！
    王嬸愣住了，隨即臉上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哎喲！李老師您是說……我這火候雖然差點，但……但有咱工坊自己的味道？是這個意思不？”
    鹿玖也愣住了，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看著李如玉那依舊清冷、卻似乎帶著一絲“破例寬容”意味的側臉，又看看搪瓷缸子裏那被女帝陛下“認證”了“煙火之韻”的深紅茶湯，胸中那點因“影匕”標記帶來的冰冷戾氣，瞬間被一股溫暖而堅韌的力量衝散。
    磐石重燃，爐火再旺。歸墟的餘燼尚未散盡，但磐石工坊獨有的煙火氣，已然在這杯帶著“焦香”的“青玉露”裏，宣告著不可摧毀的生機。鹿玖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對著陽光晃了晃裏麵溫潤的紅色液體，嘴角揚起一抹釋然的弧度。
    嗯，這味道，確實……獨一無二。他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