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鼠”的夜襲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麵看似恢複平靜，但磐石工坊和出租屋的空氣裏，卻多了一絲無形的緊繃。鹿玖在門窗上做的“麵粉陷阱”安然無恙，但這並未讓他放鬆警惕。練功時，他意念沉凝，對周遭氣機的感知更加敏銳；走在巷子裏，腳步也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警覺。
    倉庫深處，磐石地墊上，鹿玖掌心上方懸浮的微塵，已經能勉強勾勒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四邊形。汗水浸濕了鬢角，他全神貫注，意念之絲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感受著每一粒微塵與空氣摩擦的細微力道變化。
    “滋溜——”
    熟悉的吸吮聲如約而至。
    鹿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意念卻穩如磐石，懸浮的四邊形紋絲不動。他早已學會在女帝陛下的“禦用茶音”伴奏下保持專注。
    李如玉放下杯子。杯底隻剩淺淺一層深紅。她清冷的鳳眸掃過空杯，並未言語。正在給打包袋封口的王嬸卻像裝了雷達，立刻抬頭，臉上堆滿笑容：“玉姑娘，續杯是吧？‘同前’！馬上就好！”動作麻利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鹿玖眼角餘光瞥見李如玉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頸側那片溫潤光華在倉庫略暗的光線下，似乎柔和地亮了一瞬。他收回心神，繼續和微塵較勁。嗯，這“糖霜外交”，成效斐然。
    “順通駕校”的訓練場，引擎轟鳴依舊，但今日鹿玖身邊的氣場格外不同。他剛坐上駕駛座，係好安全帶，副駕的車門就被拉開了。
    一道素雅的身影，帶著清冷的氣息，極其自然地坐進了副駕駛位。
    鹿玖：“！！！”
    張教：“！！！”
    張教手裏的保溫杯差點掉地上。他看著副駕上那位氣場強大、仿佛不是來學車而是來檢閱三軍的“表姐”，舌頭有點打結：“李……李小姐？您……您今天要上車……試試？”
    李如玉端坐如鬆，目不斜視，清冷的嗓音響起，帶著理所當然的平靜：“非也。觀其行，察其技。” 意思很明白：朕不上手，朕就看著。
    鹿玖感覺頭皮有點發麻。被女帝陛下近距離“督戰”，這壓力比科目二考場還大十倍！
    “呃……好，好！觀戰……觀戰好！”張教抹了把額頭的汗，努力擠出笑容，“鹿同學，那……咱們開始？今天練坡道定點停車和起步，還有直角轉彎。”
    鹿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踩離合，掛一檔，鬆手刹，慢抬離合找半聯動……車子在老地方吭哧吭哧地蠕動起來。他努力集中精神，意念輔助感知離合的臨界點和油門的配合。
    然而，副駕上那道清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操控方向盤的雙手和腳下的動作上。雖然李如玉一言不發，但鹿玖莫名覺得，她那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帶著一絲……審視？仿佛在說：如此粗陋之器，操控竟也如此笨拙？
    鹿玖老臉一熱，腳下力道一個沒控製好，離合鬆快了，油門沒跟上——“噗”一聲，熄火了。
    “沒事沒事！坡起熄火正常！再來！”張教趕緊安慰，偷偷瞄了一眼副駕，生怕這位“表姐”不耐煩。
    鹿玖重新點火，再次嚐試。這一次，他意念高度集中，“青玉絲”的力量流轉全身，對力量的精細控製運用到極致。離合抬得極其緩慢而穩定，油門輕點如羽毛拂過……
    嗡！
    車子平穩起步，穩穩地爬上了坡道！
    “漂亮！”張教忍不住讚道，“這感覺找得準！穩住！看準點位！”
    鹿玖按照指示，在坡頂準確停住。拉手刹，摘空檔。動作一氣嗬成。
    “好！起步！慢抬離合，感覺車身抖動明顯了，鬆手刹，輕給油！”張教指導。
    鹿玖全神貫注。就在他準備鬆手刹的瞬間，副駕上，一直沉默的李如玉，清冷的嗓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右側後輪，氣機虛浮三分。”
    鹿玖和張教都是一愣。
    什麽氣機虛浮？右側後輪？
    鹿玖下意識地看向右側後視鏡，沒看出什麽異常。張教也一臉茫然。
    李如玉似乎對他們的遲鈍有些不滿，微微蹙眉，補充道：“胎壓不足，行止易偏。”
    胎壓？！
    鹿玖和張教瞬間反應過來！鹿玖立刻按下車窗，探頭看向右後輪胎——果然！輪胎看起來比其他的癟了一些！
    “哎喲！還真是！”張教一拍大腿，“我說剛才爬坡感覺右邊有點沉呢！肯定是昨天那個學員開上道牙子刮的，慢撒氣！鹿同學，你這表姐……神了啊！這都能看出來？”
    李如玉對於張教的驚歎毫無反應，仿佛隻是陳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她重新目視前方，仿佛剛才隻是拂去一粒塵埃。
    鹿玖心中震撼。女帝陛下這觀察力……或者說感知力，簡直非人！連輪胎慢撒氣都能“感知”到？這可比他意念感知微塵高明太多了！他趕緊下車，和張教一起更換了備用輪胎。心裏對副駕上這位“人形胎壓監測儀”的敬畏又深了一層。
    重新上路，練習直角轉彎。鹿玖小心翼翼，方向盤打得一板一眼。
    “打方向早了！回半圈！看內角！注意後輪別壓線！”張教緊張地盯著。
    鹿玖手忙腳亂地修正。車子以一個極其勉強、後輪幾乎擦著線的姿勢拐了過去。
    “呼……險！”張教鬆了口氣。
    副駕上，李如玉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嫌棄？
    “馭器如馭舟，舵轉需預判水流之勢。此間‘鐵馬’轉向，雖有機樞助力，然軌跡生硬，毫無圓融之意。汝之操控，如稚童執筆，徒具其形。”
    鹿玖：“……” 被比作稚童執筆了！他感覺方向盤有點燙手。
    張教：“……” 雖然聽不懂“機樞”、“圓融”是啥，但“稚童執筆”他聽懂了！這位“表姐”點評起駕駛技術來，嘴是真毒啊！他趕緊打圓場：“李小姐說的是！鹿同學是新手嘛，多練練就好了！熟能生巧，熟能生巧！”
    鹿玖憋著一股勁，接下來的練習格外賣力。雖然被女帝陛下毒舌點評，但不得不承認，她那句“預判水流之勢”給了他啟發。他嚐試著在入彎前，意念提前感知車身動態和彎道角度，方向盤的動作不再那麽死板，帶上了一絲提前量和流暢感。雖然依舊生澀，但進步明顯。
    張教看得連連點頭：“對對！有感覺了！這彎轉得順多了！”
    李如玉沒有再開口點評，隻是抱著手臂，清冷的側顏在車窗外的陽光下，似乎……柔和了那麽一絲絲？
    傍晚訓練結束，回到工坊。一天的緊張練習加上被女帝陛下“督戰”的精神壓力，鹿玖感覺渾身肌肉都緊繃著，特別是踩離合的左腿，酸脹得厲害。
    倉庫裏，王嬸和蘇青已經下班。王小磊也溜了。隻剩下機器低沉的餘溫和空氣中殘留的甜香。
    鹿玖癱在小馬紮上，齜牙咧嘴地揉著小腿肚子。李如玉則已在地墊中央盤膝坐下，進入了她的調息時間。
    “嘶……”鹿玖忍不住吸了口氣，這酸爽，簡直了。
    磐石地墊上，李如玉眼睫微動，並未睜眼。但她頸側那片溫潤的光華，似乎隨著鹿玖抽氣的聲音，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幾秒後，她清冷的嗓音響起，打破了倉庫的寧靜：
    “過來。”
    鹿玖一愣，揉腿的動作頓住，看向地墊：“娘娘？”
    “盤膝，於此。”李如玉用下巴極其輕微地點了點她身前的地墊位置，語氣不容置疑。
    鹿玖不明所以，但還是忍著腿酸，乖乖挪到地墊上，在李如玉指定的位置盤膝坐下，與她相對。一股清冷的幽香若有似無地縈繞在鼻尖。
    “閉目，凝神，意守丹田。”李如玉命令道。
    鹿玖依言照做。剛閉上眼睛，就感覺一股微涼而柔韌的氣息，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拂過他的眉心。
    是李如玉的意念！
    這股意念比他的“青玉絲”凝練、精純、浩瀚無數倍！它並未侵入，而是如同一位高明的向導，引導著他丹田內那縷溫熱卻散亂的“青玉絲”氣息，沿著一條他從未走過的、更加玄奧複雜的路徑緩緩運轉起來！
    路徑所過之處，一股溫和卻沛然的力量如同溫煦的陽光，滲透進他酸脹緊繃的肌肉，特別是那條飽受離合器折磨的左腿！原本針紮般的酸痛感，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暖洋洋的、充滿活力的舒適感！疲憊的精神也為之一振！
    鹿玖心中震撼莫名！這是……女帝陛下在用她的力量幫他梳理氣息，緩解疲勞？！
    他不敢分神，努力跟隨那股引導的意念，感受著體內氣息前所未有的順暢流轉。疲憊如潮水般退去，力量感重新充盈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引導的意念如潮水般悄然退去。鹿玖緩緩睜開眼睛，隻覺得神清氣爽，渾身舒泰，腿上的酸脹感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丹田內的那縷“青玉絲”，似乎都凝實、壯大了一絲！
    他看向對麵的李如玉。她依舊閉目調息，神色清冷如常，仿佛剛才那耗費心神的引導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隻有她略顯蒼白的唇色，泄露了一絲力量消耗的痕跡。
    “娘娘……”鹿玖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感激和暖流，“多謝……”
    李如玉並未睜眼，隻是淡淡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筋骨疲敝，氣血不暢，如何習得上乘馭器之術？” 語氣平淡，仿佛隻是在闡述一個客觀事實，“朕之座駕，豈容庸碌之輩驅使。”
    鹿玖：“……” 好吧，感動不過三秒。女帝陛下這關心人的方式，真是……別具一格。明明耗費力量幫他緩解疲勞，嘴上卻還要嫌棄他“庸碌”，順帶抬舉一下她未來的“座駕”。
    他看著李如玉清冷的側顏，那略顯蒼白的唇色，心裏那點被“嫌棄”的小委屈瞬間煙消雲散，隻剩下滿滿的暖意。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果然身輕如燕。
    “娘娘說的是！弟子定當勤加練習，不負……不負您的座駕期望！”鹿玖笑著應道，語氣輕鬆。
    李如玉似乎幾不可察地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鹿玖走到小幾旁，拿起茶壺。今天王嬸走得早，沒來得及泡茶。他熟練地取茶包，注入熱水，看著深紅色的茶湯在杯中暈開。這一次，他沒再猶豫，按照“正常甜度”，穩穩地加入了兩塊老冰糖。
    他端起泡好的兩杯青玉露，一杯輕輕放在李如玉麵前的小幾上，自己則端著另一杯，在她身邊不遠處的蒲團上坐下。
    李如玉緩緩睜開鳳眸，目光掃過麵前那杯深紅色的液體，杯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她沒有立刻去端，清冷的視線落在杯口氤氳的熱氣上。
    鹿玖端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熱氣，啜飲了一小口。溫潤酸甜的液體帶著恰到好處的甘甜滑入喉嚨，熨帖著身心。他忍不住滿足地輕歎一聲：“嗯，甜度正好。”
    李如玉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她終於伸出素手，端起自己麵前那杯同樣“甜度正好”的青玉露，送到唇邊。
    滋溜——
    輕微的吸吮聲在安靜的倉庫裏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和諧。
    她咽下茶湯，並未評價，隻是重新闔上了眼簾。但鹿玖清晰地看到，她頸側那片溫潤如玉髓的光華，在倉庫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穩定而柔和地亮著，如同被溫養得極好的美玉，散發著靜謐而安然的光澤。
    鹿玖看著那光華，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杯子，嘴角無聲地彎起。他學著她的樣子，小口地啜飲著杯中的甘甜。
    嗯，今天的甜度，娘娘默許了。
    這“禦駕陪練”的日子，似乎……也沒那麽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