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磐石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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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底殘餘的那點深紅液體,甜得發齁,霸道地烙印在鹿玖的舌根,久久不散。那股蠻橫的暖流卻異常有效,衝刷著透支的心神,眉心的刺痛早已無影無蹤,丹田內溫養的那股磐石之意,竟比之前更加凝實,厚重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柔韌,像飽吸了雨水的古老磐石,沉甸甸地蟄伏著。
    李如玉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出租屋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鳴。鹿玖靠在沙發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空了的青玉杯,杯壁還殘留著溫熱的餘韻。超市裏混亂的尖叫、歹徒淒厲的哀嚎、嬰兒車驚險的旋轉、還有最後女帝那聲如同冰河炸裂的“罪不容誅”……這些畫麵在腦中走馬燈般掠過,最終定格在她扶住自己胳膊時,那隻微涼而穩定的手。
    那杯齁甜的青玉露,是磐石守護的另一種回甘。
    “凝意成絲……”鹿玖低聲自語,攤開手掌,意念微動。掌心空無一物,但他仿佛能“感覺”到那股無形力量的輪廓,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可控”。超市那生死一瞬的爆發,如同千錘百煉,將這磐石之意鍛打得更具鋒芒。他心念再動,嚐試著將這股力量從掌心延伸出去,不再是絲線,而是更凝聚的形態。意念剛被強行壓縮,一股熟悉的、針紮般的刺痛猛地刺入眉心!
    “嘶……”鹿玖倒抽一口冷氣,立刻放棄。果然,超市那次是透支潛能的爆發,真正的凝練,路還長。
    廚房裏傳來輕微的水聲和碗碟碰撞的脆響。王嬸在默默收拾采購回來的食材。那盒“尚算規整”的澳洲穀飼眼肉,被小心地放在了冷藏格最醒目的位置。
    倉庫深處,磐石地墊的冰涼透過薄薄的練功服滲入肌膚。鹿玖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丹田內那股磐石之意緩緩流轉,沉穩如淵。他雙手平攤置於膝上,意念沉凝,嚐試著將這股力量從掌心勞宮穴導出,不再是鋪陳開來的“場”,而是努力將其壓縮、凝聚、再凝聚!
    過程艱難得如同赤手空拳去捏合兩塊堅硬的磁鐵。意念之力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誌,極力抗拒著被強行約束。汗水迅速從額角滲出,順著緊繃的側臉滑下。每一次強行壓縮,都伴隨著眉心深處傳來針砭般的銳痛。掌心上方,空氣似乎產生了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擾動,仿佛有什麽無形之物在艱難地“擠出”一個看不見的尖端,稍縱即逝。
    “心浮氣躁,徒耗心力。”
    清冷的嗓音自身後響起,打破了倉庫的寂靜。李如玉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在門口,依舊是那身簡單的現代裝束,卻自帶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場。她緩步走近,目光落在鹿玖微微顫抖的指尖上,如同審視一件未成形的兵刃胚子。
    “凝意成絲,乃控力之基,如臂使指。”她走到鹿玖身側,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然絲線綿軟,可纏縛,可牽引,卻難破堅、難定穴、難禦強襲。”她的視線轉向倉庫一角堆放的一些雜物,“欲求更進一步,當由絲化針。”
    “針?”鹿玖心神一震,抬眼看向女帝。
    “不錯。”李如玉微微頷首,鳳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屬於武道宗師的銳利鋒芒,“針者,凝至極點,銳不可當。意念化針,非為殺戮,而為洞悉、為封禁、為以點破麵之精微掌控。磐石之意,厚重為基,鋒銳為刃。凝石成針,方顯其韌。”
    她走到那堆雜物旁,隨手拿起一根廢棄的、大約寸許長的細鐵絲,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彈。
    “嗤!”
    一道微弱的破空聲響起!那截細鐵絲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牽引,瞬間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線,快得幾乎捕捉不到軌跡!
    “篤!”
    一聲悶響,鐵絲深深紮進三米開外一個廢棄的木製包裝箱側板,尾部兀自嗡嗡震顫!入木足有半寸之深!
    鹿玖瞳孔驟縮。那鐵絲絕非神兵利器,僅僅是最普通的廢料!女帝這一手,純粹是意念高度凝聚、賦予其瞬間動能與鋒銳的體現!這才是真正的“凝意化針”!
    “看清了?”李如玉的聲音將他從震驚中拉回,“磐石之意,非僅禦守,亦可為鋒銳之矛。以意禦物,凝意成針,此為‘磐石針意’之始。你既已能凝絲,便以此為目標。”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略顯空蕩的倉庫,“此地…終是簡陋了些。”
    第二天傍晚,鹿玖剛推開出租屋的門,腳步便頓住了。
    客廳中央,那張吃飯用的小方桌被清理出來,上麵鋪著一塊深灰色的、質地異常細密的厚絨布。絨布之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十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在窗外透進來的夕陽光線下閃爍著點點寒芒,密密麻麻,如同一個微縮的、閃爍著致命光點的針陣。
    王嬸正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幾根針按著某種特定的間距擺好,見鹿玖回來,臉上帶著點無奈又敬畏的笑:“小玖回來啦?這是玉姑娘吩咐準備的,說……說是給你練習‘穿針引線’用的。”她顯然不太理解這陣仗的意義,隻覺得那細密的寒光看得人頭皮發麻。
    李如玉端坐在她慣常的靠窗單人沙發上,手中捧著的卻不再是那本厚重的《世界地理圖冊》,而是一本封麵印著複雜數學公式和原子模型的《基礎量子物理》。聽到動靜,她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隻是用清冷的嗓音下達指令:“凝意,控針。一炷香內,以意禦針,令其離布三寸懸停,針尖互不碰撞。不得觸手。”
    命令簡潔、冰冷,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鹿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動。這難度,比在倉庫凝絲控彈珠高了何止十倍?他走到桌前,目光掃過那密密麻麻的寒星,丹田內溫養的磐石之意緩緩調動起來。他選定靠近自己這邊的一根毫針,意念高度集中,嚐試著將其包裹、凝聚、再向上“提”!
    那根針在絨布上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針尖在絨布上點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凹陷,便再無動靜。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上麵。
    意念壓縮!再凝練!鹿玖額角青筋隱隱浮現,全部心神都係於那一根小小的銀針之上。丹田內的力量被瘋狂抽取、壓縮,凝聚成一道無形卻堅韌的意念之“刺”,狠狠紮向那根針!
    嗡!
    那根針猛地一跳,如同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針尖瞬間脫離了絨布!但僅僅離布不足半寸,便如同喝醉了酒般劇烈地搖擺、顫抖起來,完全不受控製,眼看就要失控倒下!
    就在這時——
    “叮鈴鈴——!!!”
    鹿玖放在褲兜裏的手機驟然爆發出刺耳的、毫無美感的原始鈴聲!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突兀和聒噪!
    鹿玖渾身一激靈!高度凝聚的意念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琉璃,瞬間潰散!
    “嗤!”
    那根剛剛離布懸起的銀針,失去了意念的束縛,被潰散的力量殘餘猛地一帶,化作一道細微的銀光,閃電般射向鹿玖扶在桌沿的左手!
    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
    “噗!”
    一聲輕響,帶著點濕濡感。
    鹿玖隻覺得左手食指指尖猛地一痛!低頭看去,那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已經深深紮進了他食指指腹的肉裏,隻留下短短一截針尾露在外麵,殷紅的血珠迅速在針孔周圍沁出、匯聚。
    手機還在口袋裏瘋狂地嘶鳴著,屏幕上跳動著“運營部老張”的名字。
    劇痛和被打斷的煩躁感同時湧上心頭。鹿玖皺著眉,忍著痛,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露出的針尾,咬著牙將其拔了出來。針尖帶出一小滴鮮紅的血珠。
    他下意識地看向窗邊的李如玉。
    女帝陛下終於從《基礎量子物理》中抬起了頭。清冷的鳳眸掃過鹿玖指尖那一點刺目的紅,再掠過桌上那根沾了血的銀針,最後落在他臉上。那眼神裏沒有任何關切,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審視,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失望,仿佛在看著一塊不堪造就的頑鐵。
    她並未看那聒噪的手機,隻是看著鹿玖,紅唇微啟,清冽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割開空氣,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砸在鹿玖的心頭:
    “江山傾覆,山河易主,不過尋常。然磐石之誌,一旦偏移,縱毫厘之差,亦是潰敗之始。”她的目光銳利如針,直刺鹿玖心神,“區區外物雜音,便亂你心誌,斷你意念,根基何在?”
    “……”鹿玖握著受傷的手指,指尖的刺痛遠不及女帝話語帶來的冰冷穿透力。那杯青玉露帶來的暖意仿佛瞬間被凍結了。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是電話太突然,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女帝那洞徹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磐石之誌,不可移。這六個字如同烙印,燙在了他的意識深處。
    手機鈴聲依舊頑固地響著,像個不知死活的聒噪烏鴉。鹿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雜念,看也沒看,直接按掉了電話,將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撕了點紙巾按住。
    李如玉看著他做完這一切,冰冷的眼神深處,那絲失望似乎淡去了一絲,但語氣依舊沒有任何溫度:“血止,繼續。”
    夜幕低垂,城市的燈火透過窗戶,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超市事件的喧囂和下午意念受挫的陰霾,似乎被廚房裏漸漸彌漫開的濃鬱香氣驅散了不少。
    鹿玖係著圍裙,站在灶台前。平底鑄鐵鍋燒得滾燙,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他用夾子夾起那塊在冰箱裏醃漬了許久的澳洲穀飼眼肉牛排,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
    “嗤啦——!”
    熱油與冰冷肉排接觸的瞬間,爆發出猛烈而誘人的聲響,大團白色的油煙蒸騰而起,濃鬱霸道的肉香瞬間席卷了整個廚房,甚至蓋過了客廳裏若有若無的青玉露甜香。油脂在滾燙的鍋底歡快地跳躍、歌唱,牛排邊緣迅速卷曲,呈現出誘人的焦糖色。
    鹿玖全神貫注,掌控著火候。超市裏那句“尚算規整”的評語,此刻成了他掌勺的最高目標。他小心地控製著時間,翻麵,看著雪花般的肌間脂肪在高溫下融化、浸潤著深紅的肉排,香氣愈發醇厚醉人。
    王嬸在餐廳擺好了碗碟,忍不住探頭進來,笑著讚道:“喲,這火候,這香味兒,小玖手藝見長啊!玉姑娘今晚有口福嘍!”
    鹿玖沒回頭,隻是專注地盯著鍋裏的肉排,用夾子輕輕按壓感受彈性:“王嬸,麻煩擺兩副刀叉就行,今晚就我和娘娘。”他特意沒提下午的“針”和電話。
    牛排煎好,放在預熱過的盤子裏靜置。鹿玖又快速焯了個西蘭花,淋上點蠔油。兩塊煎得焦香四溢、滋滋作響的厚切眼肉,配上翠綠的西蘭花,簡單,卻散發著最原始誘人的力量。
    他端著兩個盤子走出廚房。李如玉已經坐在了餐桌主位。她放下了那本《基礎量子物理》,目光落在鹿玖端來的牛排上。暖黃的燈光下,深紅的肉排邊緣是完美的焦褐層,切開的斷麵能看到漂亮的粉紅色過渡,豐腴的油脂光澤誘人。
    鹿玖將盤子輕輕放在她麵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坐到了對麵。他沒有說話,隻是拿起刀叉,安靜地切著自己那份。
    李如玉也拿起了刀叉。銀質的餐具在她修長的手指間顯得異常優雅。她動作從容,刀鋒切入牛排,幾乎沒有遇到阻力,汁水瞬間浸潤了盤底。她切下大小剛好入口的一小塊,用叉子穩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出租屋裏隻剩下刀叉與骨瓷盤沿偶爾發出的輕微磕碰聲,以及咀嚼食物的細微聲響。窗外的車流聲似乎也遙遠了。
    鹿玖一邊吃著自己那份,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著女帝的反應。她的表情依舊平靜無波,咀嚼的動作不疾不徐,看不出任何情緒。
    就在鹿玖以為她不會評價時,李如玉放下了刀叉,拿起旁邊的水杯,姿態依舊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皇家儀態。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拿起餐巾,極輕地沾了沾唇角,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然後,她的目光終於抬起,落在鹿玖臉上。
    清冷的鳳眸裏看不出喜怒,隻有一種純粹的、對眼前之物的審視。紅唇微啟,依舊是那清冽如冰泉的嗓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鹿玖耳中:
    “尚可入口。”
    尚可入口!
    鹿玖切牛排的動作頓住了。他猛地抬起頭,撞進女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沒有讚許,沒有笑意,隻有一片平靜的深邃。但這四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層層漣漪。
    超市裏是“尚算規整”,此刻是“尚可入口”。從生鮮食材到烹飪成品,這看似平淡的評語背後,是女帝陛下對“尚可”二字標準的微妙提升,也是對他這頓飯——或者說,是對他此刻這份平靜心緒的某種無言認可。
    緊繃了一下午的心弦,在這四個字落下時,奇異地鬆弛下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著牛排的醇厚香氣,悄然熨帖了肺腑。比那杯齁甜的青玉露,更踏實,也更熨帖。磐石之意在丹田安穩流轉,下午被銀針紮破的指尖似乎也隻剩下一點微癢。
    晚餐在一種奇異的寧靜中結束。李如玉用完餐,便起身回到了窗邊的單人沙發,重新拿起了那本《基礎量子物理》。柔和的落地燈光線勾勒出她清冷專注的側影,書頁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鹿玖收拾好碗碟,回到客廳。他瞥了一眼女帝手中的書,深藍色封麵上那些代表著人類智慧最前沿探索的符號,與她身上沉澱了千年的帝王氣度,構成一種奇異的和諧。月光無聲地灑落,透過玻璃窗,在她手中的書頁上投下清輝,也落進她麵前那杯尚未飲盡的青玉露中。深紅色的液體在月光下仿佛流淌的寶石,倒映著窗外的霓虹,也模糊地映著女帝沉靜的側臉。
    鹿玖沒有打擾,隻是安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閉上眼睛,意念沉入丹田。磐石之意溫潤流轉,厚重如昔,卻又隱隱透出一股經曆過磨礪後更加內斂的鋒芒。凝意成絲,化絲為針……前路依舊漫長。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下午銀針刺入的微痛,但超市混亂中的爆發、煎牛排時的專注、以及此刻這月光下無聲的陪伴,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讓那磐石般的意誌,在一次次錘煉中,向著更凝練、更堅韌的方向,無聲沉澱。
    客廳裏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兩人悠長安穩的呼吸。窗外的月光,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