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南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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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四年冬,南宮的琉璃瓦凝著霜。朱祁鎮蜷在褪色的蟒紋褥裏,指尖摳著窗欞冰渣。院角枯井飄出腐葉味,混著遠處飄來的《安魂曲》——那是弟弟朱祁鈺為慶賀新太子生辰,特召喇嘛入宮誦經。
“陛下,該服藥了。”老宦官捧來陶碗,湯藥浮著油星,碗底沉著半片龜甲,刻著“景泰永祚”的讖文。
朱祁鎮突然攥緊褥角:“井裏……有哭聲。”
老宦官手一抖,藥汁潑濕了僅存的錦被。
三更梆響時,錢皇後摸進西偏殿。她拔下最後一隻鎏金鳳簪,簪尾沾著結痂的血——那是為織繡宮緞換銀錢,被織機絞爛的指根。
“典當物:孝貞皇後金冊。”她將玉軸展開,冊頁上“溫良淑德”的朱砂印已暈開,“換三鬥粳米,半筐銀炭。”
幽冥當鋪的櫃台從井壁浮出,掌櫃指尖撫過金冊:“娘娘可知?您早典過更貴重的東西。”
錢皇後瞳孔驟縮。七年前土木堡驚變,她典當左眼視力換丈夫苟活,此刻右眼僅剩模糊光影。
“再加這雙纏足。”她扯落繡鞋,露出畸變的骨節,“夠換條棉被嗎?”
櫃台滲出青苔,當票凝成冰片:“可。但棉被會吸走南宮最後一絲龍氣。”
晨霧漫過宮牆時,陳循的官靴碾碎井邊薄冰。他袖中滑出青瓷瓶,倒出三顆凍梨——梨心嵌著吐蕃瞳蠱,遇體溫即化。
“太上皇克扣炭火,特供鮮果暖身。”他笑得像尊裂釉陶俑。
朱祁鎮盯著梨肉裏遊動的青絲:“陳卿可知?景泰元年你典當‘良知’,換內閣首輔之位時……”他突然咳嗽著掰開凍梨,“當鋪掌櫃漏說一事——那良知早被狗吃了!”
梨核滾落,鑽出藍翅蜉蝣。陳循暴退間撞翻炭筐,火星點燃他官袍下擺,露出內襯的蒙古狼皮——正是也先賜予叛臣的信物。
臘月十五月蝕夜,錢皇後將米粥煨在炭上。米香漫過庭院時,井口突然噴湧血霧,幽冥櫃台在月影中重組。
“違約罰則:孝貞皇後私典鳳簪,觸發‘三不收’。”掌櫃的影子裏伸出骨手,攥住朱祁鎮咽喉,“您已吞服瞳蠱,算不算‘將死之人’?”
錢皇後撲向炭盆,將金冊殘頁擲進火焰:“再加典當物——朱祁鎮餘壽三十載!”
火光竄天的刹那,凍梨中的瞳蠱尖嘯炸裂。陳循在宮門外慘叫打滾,官袍內狼皮化作鎖鏈勒進骨肉——當鋪收回了他用“良知”換的首輔之位。
五更雪落時,朱祁鎮撫著新棉被怔忡:“被角金線……是徐妙錦的鋼傘紋路?”
錢皇後右眼流下血淚。昨夜火中金冊焚盡時,她看見幽冥契約的真相:七年前典當左眼換的並非丈夫性命,而是將“土木堡之敗”的業債轉嫁於謙——這才是英宗複辟後必殺忠臣的因果。
井沿突然凝結甲骨文冰花:“景泰丁醜,三不收破例,罰沒南宮龍氣抵債。”
院外傳來撞鍾聲。朱祁鈺的太子在生辰宴暴斃,喇嘛誦經聲化作哭嚎響徹紫禁城。
【幽冥檔案·卷五·第七十二契】
當票編號:景泰丁醜·井字捌拾肆
典當物:孝貞皇後纏足遺骨摻左眼殘魄)
所求:粳米三鬥,銀炭半筐,棉被一床
代價:南宮龍氣枯竭;陳循首輔位除
星應:太陰蝕,主宮闕喪嗣
違約罰則:轉嫁業債現世應於奪門之變)
錢皇後摸索著拿起半片銅鏡。月光下鏡麵映不出人像,隻浮著二十八星宿的裂痕——那是初代掌櫃改寫《連山易》時崩碎的天軌。
朱祁鎮將凍梨埋進枯井:“下次典當什麽?這身囚衣?”
雪粒落進她空洞的眼窩:“不,典當‘景泰八年正月十七’的晨曦。”
鏡中突然閃過奪門之變的火光。井底傳來掌櫃的歎息,如冰層碎裂:
“可您二位……活不到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