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攀登了多久，陸覺隻覺得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汞，每抬一步都異常艱難，額頭上更是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沿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衣襟。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反觀身前的戒德和尚，依舊是僧袍齊整，氣息悠長，竟是滴汗未流。
    陸覺心中不由得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他自幼磨礪，對於自身的腿腳功夫向來有幾分自信，可如今看來，在這荒山古寺中的一名普通僧人麵前，竟是如此不堪！
    便在他暗自驚駭之際，戒德和尚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他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落在陸覺身上，嘴角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陸施主，此山設有對外人的禁製，越往上走，壓力便越大。老衲本以為你或許會跟不上貧僧的步伐，卻不曾想，你不僅能抵擋住這山中禁製，雙腿之上，竟還綁縛著如此沉重的物事，當真是毅力驚人，實在難得。”
    說著，戒德和尚的目光向下，落在了陸覺的小腿處。那裏，厚重的褲管之下，隱約可見兩個微微凸起的輪廓，正是他時時佩戴的千斤墜。
    陸覺聞言，臉上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大師見笑了，這隻是晚輩日常修煉所用的一些小玩意兒，早已習慣了。不知……我們這是要去往何處？”
    戒德和尚臉上的笑意斂去，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複雜之色，既有沉痛，亦有一絲決然。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去一個你必須去的地方。一個……能讓你看到真正戎國的地方，而不是周國史書上的那個戎國！”
    “真正的戎國？”陸覺心頭猛地一跳，這幾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讓他隱隱感覺到，一個巨大的、他從未接觸過的真相，即將展現在眼前。
    戒德和尚沒有再多解釋，隻是深深地看了陸覺一眼，便再次轉過身，邁開穩健的步伐，繼續向前走去，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
    陸覺心中疑惑更甚，無數念頭在腦海中翻騰，但他明白，此刻絕非追問的最佳時機。他唯有咬緊牙關，強壓下心中的驚疑與腿上的酸痛，緊緊跟在戒德和尚身後，一步一步，繼續向上攀登。
    又不知走了多遠，當陸覺感覺自己的體力幾乎要消耗殆盡之時，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一座巨大無比的山洞，赫然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洞口足有十數丈高，上方無數粗壯的藤蔓如巨蟒般纏繞垂落，幾乎將整個洞口遮蔽得嚴嚴實實，隻留下一個幽暗深邃的入口。而在那洞口兩側，竟各自矗立著一尊高達數丈的巨大石像！
    那石像雕刻得猙獰可怖，青麵獠牙，怒目圓睜，肌肉虯結，手持殘破巨兵，栩栩如生，仿佛是兩尊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正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座神秘的山洞，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氣。
    戒德和尚走到山洞左側的石壁前，伸手在粗糙的岩石間摸索片刻，竟從一處隱蔽的凹陷中取出了一根手臂粗細的火把。他將火把持在身前，口中默念法訣，隨即並指如劍，指尖驟然騰起一團拳頭大小的土黃色火焰！
    那火焰色澤渾厚，燃燒時悄無聲息，卻散發著一股奇異的能量波動。戒德和尚將指尖的火焰湊近火把頂端，火把“呼”的一聲被點燃，跳動的火光瞬間驅散了洞口部分的陰暗，也照亮了他平靜卻又帶著一絲肅穆的麵容。
    “跟我來。”戒德和尚簡短地道了三個字，便舉著燃燒的火把，率先邁步走進了那深不見底的幽暗山洞。
    火光搖曳，將他前行的身影拖拽出長長的影子，沒入黑暗之中。
    陸覺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與未知的忐忑，舉步跟了上去。火把的光芒在戒德和尚手中穩定地跳躍，驅散了前方的些許黑暗，他的僧袍在火光下顯得愈發深沉。
    甫一踏入山洞，陸覺便感覺眼前豁然開朗，景象讓他呼吸為之一滯。這山洞內部遠比他從洞口窺探時想象的要巨大得多，仿佛一座被神力從中掏空的山腹，穹頂高懸，足有數十丈，空間開闊得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渺小之感。更讓他驚奇的是，洞內並非漆黑一片，兩側高聳的洞壁之上，竟以某種玄奧的規律鑲嵌著無數拳頭大小的奇異石頭。這些石頭通體散發著柔和而清冷的幽幽熒光，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點綴，將這龐大無比的山洞照耀得宛如白晝，每一處岩石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然而，真正讓陸覺心神俱震，目光難以移開的，是那兩側光滑如鏡、一直延伸向山洞幽深處的石壁！從他們踏入的位置開始，視線所及之處，竟密密麻麻地刻滿了無數栩栩如生的壁畫！這些壁畫風格古樸蒼勁，線條遒勁有力，仿佛並非人力雕琢，而是由歲月親自執筆，將一段段波瀾壯闊的曆史直接鐫刻在了這山石的靈魂之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與滄桑。
    “這些是……”陸覺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石壁，仿佛想確認這些畫麵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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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德和尚停下腳步，火把的光芒映照著他肅穆的側臉，他並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入陸覺耳中，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與沉重：“這些，便是真正的戎國史。從上古蠻荒，人族尚未在南天立國之時起，直至如今，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每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都被完整無缺地記錄在了這裏。”
    “戎國的……曆史？”陸覺心頭猛地一跳，這幾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他的心湖之上，激起千層浪濤。他體內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加速奔湧，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知欲和莫名的悸動促使他迫不及待地將目光投向了最起始的那一幅壁畫。
    隻見那第一幅壁畫之上，雕刻的乃是一片混沌初開、天玄地黃的原始景象。數尊頂天立地的巨人神隻，身形模糊卻散發著無可匹敵的威壓，在破碎的天幕與翻騰的濁浪間激烈搏殺！祂們每一次揮手，便引得風雷激蕩；每一次踏足，便使得山崩地裂，江河倒灌，日月無光！那股磅礴浩瀚、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即便隻是透過冰冷的石刻，也足以讓陸覺感到一陣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與心悸。
    他的目光順著石壁緩緩移動，緊接著的壁畫場麵一轉。蒼茫遼闊的大地上，八位身形魁梧、氣勢非凡的部族首領，身披粗糙獸皮，手持沾染著血跡的骨器與石兵，正仰天發出無聲的咆哮，似乎在向天地盟誓。他們割破手腕，將殷紅的鮮血滴入一個古樸厚重的陶碗之中，神情莊嚴肅穆，眼神中充滿了開創基業的決然與不屈的豪情。陸覺凝視著他們，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原始而強大的凝聚力，能聽到他們為了生存與榮耀而發出的震天怒吼。這，想必便是戎國建國之初，八大部族歃血為盟的場景！
    再往後看，壁畫上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形態各異的巨獸圖騰。有的形如猛虎，肋生雙翼，周身繚繞著肉眼可見的白色煞氣，那猙獰的頭顱與嗜血的眼神，正是陸覺在虎族領地遭遇、險些要了他性命的監兵真魂的原始形態，其凶戾之氣幾乎要透壁而出，讓他背脊再次竄起一股寒意！有的盤踞如山，通體覆蓋著青黑色的森然鱗甲，三角形的巨首上雙目如燈，赫然便是他曾在蛇族邊境遠遠望見的那條百餘丈的巨蟒，此刻在壁畫上依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恐怖壓迫感。更有無數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異巨獸，或威猛霸氣，踏碎山河；或靈動飄逸，翱翔九天；或凶殘恐怖，吞噬生靈，皆被刻畫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石壁的束縛，咆哮著衝入現實。
    陸覺的目光繼續一幅幅地移動，心神卻隨著壁畫內容的轉變而愈發沉重。最新的一些壁畫上，描繪的不再是神隻的偉力、部族的榮光與異獸的奇絕，而是轉為了冰冷殘酷的戰爭與令人窒息的奴役。畫麵中，無數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他國戰俘，在手持長鞭的戎國士兵的嗬斥與毆打下，從事著繁重到足以壓垮任何人的苦役。他們眼神空洞，臉上布滿了絕望與麻木，佝僂的身軀仿佛早已被沉重的現實與無盡的苦難壓垮了靈魂。這一幕幕悲慘的景象，讓陸覺心中不禁湧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同情與悲憫，也讓他對戒德口中“真正的戎國”，以及周國史書上那個被簡單描繪的“戎國”，有了更為複雜和深刻的認知。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雙腿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隻是機械地跟隨著戒德和尚的步伐。他的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貪婪地掃過每一幅壁畫，掃過那些古老的文字與符號，仿佛要將這數千上萬年波瀾壯闊、血腥殘酷的曆史，盡數烙印在自己的腦海之中。心中的震撼如同山呼海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猛烈地衝擊著他過往對這個世界的一切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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