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真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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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大茂終於憋不住了,聲音帶著一點哆嗦:“賈、賈姨,您看這事兒……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這火……這火不是還燒了我屋子麽?我自己都賠了個精光啊!”
    賈張氏聞言,嗓音陡然拔高:“你屋子燒了關我啥事?我問你,我的床單誰賠?我的新被褥誰賠?許大茂!你給我賠清清楚楚的!”
    何雨柱在一旁冷眼旁觀,看到許大茂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嘴角抽動著,內心忍不住嗤笑一聲。許大茂啊許大茂,真是作繭自縛,自作孽不可活。
    許大茂緊張地咬了咬牙,試探著說道:“要不……這樣,我賠您一床新的?”
    “賠新的?”賈張氏雙手叉腰,身子前傾,咄咄逼人,“你知道我那床單什麽料子的嗎?市麵上買都買不到了!賠新的?賠得起嗎你!”
    一時間,四合院內又是一陣竊竊私語,氣氛既滑稽又緊繃。何雨柱斜倚在一根柱子上,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他心裏清楚,賈張氏這一番架勢,不逼得許大茂吐血誓不罷休。
    許大茂急得臉色鐵青,結結巴巴地說道:“賈姨,您、您看得上啥,我給您買……咱們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鬧成這樣,成不成?”
    賈張氏冷哼一聲,眼裏閃爍著精明的光芒,顯然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宰一筆。“買?得了吧,你那買的哪能比得上我燒掉的?你得賠我精神損失費!今兒晚上害得我差點命都沒了,嚇得我心髒咚咚跳,我一宿都睡不著覺了!”
    聽到這裏,何雨柱真是忍俊不禁,心裏感歎賈張氏的嘴皮子功夫當真了得。就這麽三言兩語,把一樁本來無頭緒的小事,硬生生擴大成了天大的災難。
    許大茂漲紅了臉,連連點頭:“行行行!精神損失費也賠!賠!”他聲音幾乎是哀求的,隻求快點結束這場鬧劇。
    賈張氏卻沒放鬆,狠狠盯著他,像盯著獵物的老鷹:“別光嘴上說,得立字據,白紙黑字,一筆一筆寫清楚!別到時候翻臉不認人!”
    四周的看客都忍不住笑了,有人小聲打趣:“許大茂這回算是栽了,活該!”
    何雨柱輕輕哼笑一聲,心裏暢快了不少。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許大茂身旁,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有些賬,啊,得慢慢算。今兒這隻是開個頭,以後你小心點。”
    許大茂臉色更難看了,脖子上一條青筋突突地跳著,整個人像是憋著一肚子氣又不敢發作,活像一隻被踩住尾巴的老鼠,隻能瑟瑟發抖。
    賈張氏得理不饒人,叉著腰繼續數落:“許大茂,我跟你說,今兒這事兒沒完!床單、被子、棉絮,還有我屋裏燒壞的窗簾,都得賠!不賠清楚,我天天來你屋門口罵街,讓你一刻都清淨不得!”
    四合院裏爆發出一陣哄笑聲,笑聲裏透著幾分幸災樂禍。何雨柱站在人群裏,冷眼旁觀,隻覺今晚這一幕比戲園子裏演的大戲還精彩幾分,心中那點壓抑終於像被烈火炙烤後的冰塊,一點點地融化開來。
    不過他也清楚,這事兒遠沒完,許大茂那點心眼,吃了這虧,未必能甘心。他暗自繃緊了神經,準備迎接更大的風浪。
    何雨柱站在自家門前,歪著頭,咬著牙簽,目光穿過淡淡晨霧,盯著院子另一頭的動靜。
    許大茂,正蹲在自己那半毀的屋前,動作笨拙又急促地忙碌著。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袖口早已磨破,膝蓋處也是一塊大一塊小的補丁。他手裏拎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錘子,正對著殘破的門框猛敲猛打,嘴裏似乎還在念叨著什麽,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何雨柱眯了眯眼,冷笑一聲。他心裏明白,許大茂不是為了趕緊修好屋子過日子,他是怕院裏的人繼續笑話他,想趕緊把狼狽掩蓋住罷了。
    "咣當——"
    一聲巨響打破了清晨的寂靜。許大茂一個沒拿穩,錘子砸歪了,釘子彈了出去,飛濺著劃破了空氣。他猛地縮了一下脖子,像隻受驚的野貓,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注意,才又灰溜溜地蹲回去。
    何雨柱啐了一口,心裏暗道:瞧你那熊樣,還修屋?這點動靜,怕是三天也釘不好一根釘子。
    他慢悠悠地走了過去,腳步有意踩得重重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許大茂心尖上。
    到了近前,何雨柱一隻手叉著腰,俯視著地上的許大茂,嗓音裏透著懶散又不屑的味道:“呦,大茂,幹得挺起勁啊。怎麽,不請我幫忙啊?”
    許大茂抬起頭來,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臉上卻堆出一個難看的笑:“雨柱哥,你、你忙你的,我自己弄,自己弄。”
    何雨柱瞧著他那副強撐的樣子,隻覺得好笑得不行。他故意蹲下來,拿手指彈了彈地上散落的釘子:“就你這手藝?別到時候房梁一搭歪了,塌下來砸死自己。”
    許大茂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沒敢回嘴,心裏卻憋著一股子氣,像炭火悶燒,越燒越旺。
    何雨柱看他不吭聲,越發覺得有趣,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昨兒的事,還沒算賬呢。你自己琢磨著辦吧,省得我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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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像一記悶雷,轟在許大茂頭頂。他猛地低下頭,死死拽緊手裏的錘柄,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泛白。他心裏狂跳著,恨不得跳起來跟何雨柱幹一架,但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時候。他咬著牙,把怒火硬生生壓了下去,眼圈卻因為憋屈微微發紅。
    何雨柱看在眼裏,心裏冷哼一聲:知道怕了?早幹嘛去了?
    這時候,院子裏也有些早起的人出來了,三叔、老李、還有幾個愛湊熱鬧的老太太,都圍在遠處看熱鬧。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指指點點,許大茂被看得像坐針氈,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咬牙狠狠敲了一錘子,錘子滑了,砸到自己大拇指上。
    “啊喲!”
    一聲慘叫,直衝天際。
    賈張氏住在最北頭的一間偏房,屋前一棵老槐樹,樹幹盤繞如枯骨。屋門常年緊閉,窗子糊著舊黃紙,夜晚燈光透出時像鬼影在跳舞。徐峰站在門前,心中一陣劇烈鼓噪,仿佛有東西正在心髒深處撕扯。
    “賈張氏!”他一腳踹在門上。
    屋內一陣沉寂。
    緊接著,一道尖細如蚊蠅鳴叫的嗓音傳來:“誰啊……誰在敲我門……”
    門緩緩打開,露出賈張氏那張褶皺密布的臉。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襖,手上抱著隻死貓,眼神淡然,看不出情緒。
    “徐峰啊,你怎麽站這兒?”
    徐峰眯起眼,盯著她懷裏的死貓,那貓已僵硬,脖子下還套著一條紅繩。
    “這貓你從哪兒來的?”他低聲問。
    賈張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家那隻唄,昨晚跑我窗前哀哀叫,說你回不來了,我就給它超度一下……”
    “你在屋子裏到底搞了什麽?”徐峰一步踏進屋,眼神掃過滿地殘亂的紙錢、紅線、破舊的布娃娃,還有香灰缸裏尚未熄滅的香柱。屋內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草藥味與腐臭混合的氣息。
    賈張氏沒有阻攔,反而退了一步,低笑著:“你都來了,還怕看見真東西?”
    徐峰目光落在東牆角,那兒立著一個大木櫃,櫃門微開,隱隱露出一道銅色的邊角。他快步上前,一把將櫃門拉開——
    鍾表,就在那裏。
    是他家的那隻老座鍾,毫無疑問,隻是此刻它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指針逆轉盤旋,鍾芯中塞滿了一種黑色草屑,還有紅紙折成的符字碎片。
    “你為什麽要動我的鍾?”他聲音低啞,仿佛咬著血肉般艱澀。
    賈張氏的臉突然抽動了一下,笑容如麵具般裂開,露出黑黃牙齒。
    “不是我動的,徐峰,是你自己動的。”她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徐峰全身肌肉緊繃:“什麽意思?”
    賈張氏咕噥著走到牆邊,從角落裏抓出一捆破報紙,丟到他麵前。徐峰蹲下撕開一看,臉色驟變。
    ——那是幾頁他從未見過的日記,筆跡卻是他自己的。
    “……鍾聲第七次響時,我看見賈東從井裏爬出來。他滿嘴泥水,說‘鍾要修,但不能倒著修’……”
    “……第十三次鍾壞時,我以為是賈張氏做的,可她說——‘你才是那個在倒轉時間的人’……”
    “……越來越記不清了,每一次醒來,我都從鍾表開始修……”
    徐峰的腦袋“嗡”地一聲,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像是有人用手指在他大腦皮層來回劃線,劃出一圈又一圈模糊不清的真相。
    “你在用我家鍾,做……什麽?”他低吼,近乎歇斯底裏。
    賈張氏緩緩蹲下,與他視線持平,那目光不再渾濁,而是如針刺般鋒利。
    “你家那口鍾,不是普通的鍾。”她低聲道,“那是你外祖留下的東西——鎮院的器。我本想借它守住時間縫隙,可你偏偏要修它。你每修一次,就會有一段時間被放出來。”
    “放出來?”徐峰喃喃重複。
    賈張氏伸出枯瘦手指點著他的胸口:“是你自己放的。”
    “你家鍾一壞,整個四合院就會開始逆轉,過去的事、過去的人、過去藏下的……都會從縫隙裏鑽出來。”
    “你以為你隻是修鍾?不,你是把那條時間的線一次次拉斷。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真相是:你早就被困在這院子裏的時間縫隙裏。”
    “你修鍾,不是為了回到現在,而是為了逃出你犯下的事。”
    徐峰的嘴唇幹裂,咽喉像被針紮。他忽然伸手扯過鍾表的鍾芯,黑色草屑在他手上化作粉塵,仿佛風幹的血。
    “你想讓我相信你?”
    “我隻是守著。”賈張氏慢慢站起,身影拉長,如同鍾影落地,“你若真想找出‘壞’的源頭,就從鍾壞的那一天開始回去。真正的事……發生在第一次。”
    徐峰怔住:“第一次?哪一次才是第一次?”
    賈張氏低低一笑:“那一次,鍾停了四秒,你卻以為隻是遲了四分鍾。”
    屋中鍾擺忽然“啪”地一聲斷裂,銅片落地如銅蛇蜿蜒。
    徐峰抬頭望去,隻見鍾麵上的數字正在倒退:十、九、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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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什麽,卻已經來不及抗拒。
    空氣像玻璃一般炸裂,他的意識再次被拉入那不斷回旋的螺旋中。他看到四合院的磚瓦在眼前飛旋,看到賈東手中的鐵錘重新舉起,看到林翠花抱著貓,一遍又一遍唱著那詭異的童謠:
    “秒針轉,時間繞,繞回來的人……要記得不要逃……”
    他最後聽見的,是賈張氏那帶著一絲悲憫、又冷如冰棱的聲音:
    “你已經回去了,徐峰。”
    “這一次,你能看清楚了嗎?”
    徐峰感覺自己仿佛被什麽巨大的力量扯入了一團翻滾的泥漿中,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混沌,像夢非夢,像醒非醒,思緒如斷線的風箏,在空中淩亂地翻飛。他的耳朵嗡嗡作響,像是有人在耳畔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是遠方鍾聲穿透了數十堵牆,虛浮而縹緲地傳來。
    “啪——”
    有什麽東西在他麵前炸裂開,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桌麵上擺著一本攤開的維修手冊,邊角已經卷翹發黃,紙麵上記著他曾經寫下的幾筆潦草字跡。油燈在左側晃動著昏黃的光芒,照得他麵前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我……怎麽又回來了?”
    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他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冰涼一片,額角竟冒出冷汗。他站起來,腳步虛浮,一時間連自己身處的時間段都難以確定。
    屋外,四合院寂靜得出奇。沒有鄰居洗衣鍋碗的聲響,沒有孩子奔跑的叫喊,連那隻每晚必定喵叫幾聲的老貓也像是蒸發了一般。整片空間像被一層無形的幕布蓋住,安靜得令人膽寒。
    徐峰拎起油燈,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他的腳步聲在青磚地麵上敲擊著,回聲清晰得近乎誇張。他走到院子中央,抬頭看天,卻驚訝地發現——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天空像是一整塊壓抑的墨布,死沉沉地覆蓋著整個四合院。
    “這不是現實……絕對不是。”
    他低聲咕噥著,喉嚨裏仿佛卡著什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回頭望了眼屋裏,那鍾——他明明記得剛才已經被賈張氏毀掉的那口座鍾,現在竟好好地立在原位,甚至指針都在緩慢地轉動,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徐峰走過去,手指剛一觸碰到鍾殼,鍾麵忽然“嘶啦”一聲,如同被火灼燒的紙張,竟出現了一條黑色裂痕。緊接著,一股異樣的涼意從裂縫中滲出,直往他手腕上攀爬。他急忙後退一步,那種陰冷的感覺卻像蛇信般舔舐過他的皮膚,留下一道道細細的麻感。
    “徐——峰——”
    一聲拖長的詭異低語,仿佛從鍾殼裏傳出,又像是從他腦後憑空響起。他猛地轉身,卻隻看到空蕩蕩的屋內,門框外風吹過竹簾的沙沙聲格外刺耳。
    他不敢再待下去,匆匆拉開門,打算衝出這座似夢似幻的四合院,看看外頭究竟是什麽光景。然而當他推開大門的那一刻,整個人卻僵在了原地。
    門外不是胡同,不是街道,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霧。
    白茫茫一片,霧中夾雜著淡淡的鍾聲,宛若從極深處傳來,一聲接一聲,仿佛永無止境。
    “這不可能……”
    他喃喃著,卻又不敢真的踏出門檻。他伸出手,一隻腳跨了出去,那霧氣立刻撲上來,像活物般纏繞著他的腳踝。寒意從腳底傳來,一直滲進脊梁骨,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徐峰,你在幹什麽?”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身後突兀地響起。
    他猛地轉身,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林翠花。她穿著一身花襖,手裏仍然抱著那隻死貓,眼神空洞地看著他,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你不是……”他記得她在鍾壞第三次那年神秘失蹤,整整一個冬天都沒露過麵。鄰裏說她回了娘家,後來又說她改嫁了,沒人再提她。
    “不是死了?”林翠花替他補上了這句話,語氣柔和得像是春天剛解凍的溪水,卻帶著一絲無法忽略的嘲諷。
    “你還沒死,我怎麽會死呢?”
    徐峰感到呼吸愈發困難。他下意識後退,卻被屋內的鍾聲一聲高過一聲壓得頭皮發麻。林翠花卻一步步向他靠近,聲音輕飄飄地在夜色中回蕩。
    “你以為這鍾是壞的,其實不是。它不是壞了,是你記錯了時間。你一直,都活在別人為你設定的時間裏。每一次你修鍾,都是在試圖掙脫,卻隻會越陷越深。”
    她停在他麵前,抬手緩緩撫摸著死貓僵硬的腦袋:“鍾是個牢籠,徐峰。”
    “你進來了,就別想著出去。”
    徐峰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背脊貼上冰冷的鍾殼。他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勒住,隻能發出細微的嗚咽。
    “你還不明白?”林翠花俯身靠近,臉上那層粉底像要剝落的麵具,“這一切,是從你第一次拆開鍾表開始的。”
    “你動了它,就觸動了四合院真正的節律。你以為自己能修複,可你不過是個守夜人——注定困在這無休止的夜裏,跟我們一起聽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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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然伸手扣住徐峰的手腕,那手冰冷得像墳土。他下意識掙脫,卻發現自己的力氣仿佛在一點點流失,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從他身上剝離……
    “我……我到底做了什麽……”他艱難地問,聲音幾乎要被鍾聲湮沒。
    林翠花低低笑了,語氣冷得如冰下水:“你做的,不是一次錯,是一次次的選擇。你一直以為你是要找出問題的人,其實你就是問題本身。”
    “看看你身後吧,那鍾表……已經不是鍾了。”
    徐峰回頭,眼前景象讓他瞳孔猛然放大。
    鍾麵上,已不再是數字,而是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孔——賈張氏、林翠花、賈東、李二狗……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詭異的笑容,眼神空洞,像是時間的犧牲品。
    他們的嘴唇動著,發出同一個聲音:
    “歡迎回來,徐峰。”
    他雙腿發軟,跪坐在地,頭頂鍾擺滴答滴答,不斷重複,不斷回響。
    他知道,他還沒醒。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
    徐峰拎著木盆,從屋裏走出來,步子沉穩而不急不緩。他一米八出頭的個子在這個年代並不多見,尤其在這個四合院裏,更顯得突兀。他穿著一件灰藍色舊棉襖,左袖子上還補了兩塊布,洗得發白的褲腿下麵露出一雙布鞋,鞋麵幹淨,鞋底卻已磨得極薄。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手掌上布滿了細密的老繭,像是一把飽經風霜的鋸子,靜靜地橫在空中。
    木盆裏是他剛洗完的衣服,水還在滴,落在青石磚地麵上,發出一聲聲悶響。白襯衫、灰毛衣、藍棉褲,還有一雙用舊毛巾改成的襪子。他把盆輕輕放在院子中央的長條凳上,朝周圍看了眼。老周家那邊的窗子還是半掩著,隱隱有收音機裏傳來的唱段,嗡嗡地一遍遍重複著:“京城三月好春光,才子佳人譜華章……”他沒在意,眼神越過晾衣繩,在那牆角的槐樹上停了片刻。
    那樹是院裏最老的一棵,據說是當年徐家的祖父親手種下的,已有六十年光景。樹幹粗得要兩人合抱才能環住,老皮皴裂如蜥蜴的背,結結實實地立在那裏。初春的芽還未吐出,但枝條早已悄悄鼓起了青褐色的小疙瘩,像是蓄勢待發的兵丁,隻待春風一來,便要整齊列陣。
    徐峰從樹下繞過,走到晾衣繩邊,那繩子是用舊尼龍繩擰成的,幾處磨得快斷了,他用銅絲仔細纏過,每隔一尺打了個結,仿佛那一根根結便是他這幾十年光景裏挨過的風霜。繩子兩頭釘在牆縫裏,斜斜地拉過半個院子。他伸手試了試繩子的鬆緊,然後低頭從盆裏抓出第一件衣服,那是他平日裏最常穿的白襯衫。
    襯衫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黃,雖洗得幹淨,卻已難掩布料的疲態。他用兩隻手一角一角地抖開,每一下都像是在與布料對話,輕柔地拍去水滴,眼神專注。手臂一抬,襯衫飄然掛上繩子,他取出鐵夾,一左一右夾緊,動作輕得如同嗬護嬰孩。他的眼神隨那襯衫晃動而動,嘴角卻不知何時揚起一絲極淡的笑。
    陽光照在衣服上,透過濕潤的布料,灑下一地模糊的光影。徐峰站在光影中,那雙眼睛仿佛看穿了布料,穿越了院牆,看到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那是他從前的生活——那年他剛調來京城,在機械廠做車床師傅,剛烈的性子讓他吃了不少苦,卻也贏得了一份真正的尊重。廠裏的丁工程師曾私下說,他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手藝比機器還準,眼睛比顯微鏡還毒。
    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低頭,又拿起一件灰毛衣。毛衣是他自己織的,用了三個月的晚飯後時間,線是從一位離休幹部家裏買來的回收毛線,一邊拆一邊織,織得一針一線,規規整整。毛衣有些重,濕了後更重,他托在掌心,仿佛捧著一段沉甸甸的歲月。他記得織到最後一排時,是個風雪之夜,院子裏積了厚厚一層雪,他一邊織一邊聽著外頭風吹瓦的聲音,心裏卻一點也不冷,隻覺得日子雖苦,終究也能過下去。
    他把毛衣掛上繩子時,動作慢了幾拍,那種沉重仿佛也掛在了他的肩頭。他咬了咬牙,臉上卻依舊平靜,隻是額角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
    不遠處,一隻貓在牆頭走過,是老宋家的“胖妞”,白底黑斑,眼神倨傲。它停在瓦脊上,俯身看了徐峰一眼,又舔了舔爪子,像個不屑的貴婦。徐峰看了它一眼,笑了笑,低聲說:“今兒太陽好,你也出來曬曬吧?”胖妞抖了抖尾巴,懶洋洋地躺下,一副主人的模樣。
    他又轉身從木盆裏取出下一件衣服,那是一條藍色棉褲,褲腿上有塊剛縫上的補丁,顏色不太一致,但縫得極穩,針腳細密,看得出手下功夫。他將褲腿對齊,折出兩道褶來,像軍人整理被褥般嚴謹,接著掛上衣繩,左手拿夾,右手固定,那一套動作已然成了習慣,像早操般熟練而機械。
    徐峰做這些事時,腦子裏卻並不空白。他在想中午要不要去菜市場一趟,聽說今天有新鮮的豌豆上市,可以買些回來煮湯。他也想起了鄰院的於嬸,前幾天在他家門口留了一包鹽,說是“借放一下”,至今未取,不知是忘了還是另有心思。他對人一向警覺,不輕易親近,卻又不忍冷漠,因此凡事都點到即止,不多言,不深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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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稍稍大了些,晾衣繩上的衣物晃動起來,襯衫像一隻在陽光裏飛舞的紙鳶,毛衣像一麵隨風起伏的旗幟,棉褲則穩重如山,紋絲不動。徐峰站在它們中間,仿佛一個將軍,率領著一支沉默的隊伍,靜靜駐守在這個古老的四合院中。
    他輕輕把手在衣服上掠過,像是撫摸一段過往,又像是在檢閱某種隱秘的情感。他突然有些想抽一根煙,手伸進口袋,卻空無一物。他皺了皺眉,又放下手。他已經戒煙五年了,從母親病重那年起,他再沒動過一根煙。他知道自己意誌力不強,隻有逼自己從根上斷掉,才不會回頭。他一直是這麽做事的,不折騰,不聲張,默默地,把每一件事做到極致。
    院子深處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是對麵劉家的孫子,才兩歲,鼻子裏常年帶著一條晶亮的鼻涕。孩子的哭聲並不尖利,卻帶著一股穿透骨頭的力道,仿佛在提醒這個世界,他還活著。徐峰偏頭聽了幾秒,沒有反應,隻是抬頭看了看天,陽光已高,樹影從牆根爬上了屋簷,時間正悄無聲息地推著一切前進。
    他繼續晾著衣服,一件又一件,每一次抖動、整理、夾緊,都是對生活最樸素卻最堅韌的回應。他知道,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做這些小事時的專注,就像沒有人會記得,他曾在那個大雪夜裏,為了救火跳進廠區的冷水池,凍得一周高燒不退。他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住在四合院、每天曬衣服、煮飯、修理燈泡的中年人。而這些瑣碎的事,卻是他所擁有的全部世界。
    天光漸亮,風吹動衣角的聲音如潮,徐峰站在衣繩前,身影拉得老長。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他知道,曬完這最後一件衣服,鍋裏水也該開了。他還得洗米、做飯、打掃、修補窗縫,等一切歸於平靜,他就坐在院角那張小凳上,泡一杯普洱,看陽光慢慢落在那一棵老槐樹的枝頭上。
    那時的光,會更暖些。
    徐峰正抖著最後那條貼身的秋褲,濕噠噠地,像條剛撈出水的泥鰍,布料滑不溜手,掛在繩子上時差點從他指縫滑脫。他眉頭皺了皺,低聲嘖了一下,便放緩動作,仔細地將布料抹平,抖了兩下才算滿意。這點小失誤在他眼裏已是瑕疵,他做事向來追求無懈可擊,哪怕隻是晾衣服這等日常瑣事,也絕不允許馬虎敷衍。
    正這時,他聽到了一串輕輕的腳步聲,自東廂房方向傳來,細碎而節奏分明。那種步伐不像小孩奔跑,也不是老人踱步,而是女人特有的細高節奏,帶著一種不緊不慢的從容。
    他略偏了下頭,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去,就見一道瘦削的身影穿過了院牆角落的光影,腳下是舊青磚,陽光斜照在她裙角上,像是一抹浮動的水墨。秦淮茹來了,穿著一身青灰色的大褂,外頭罩著件洗得發白的棉馬甲,腳上是一雙繡著雲紋的布鞋,鞋頭已磨得露了麻線,卻一絲不顯狼狽。她一手提著個飯籃,一手拎著空水壺,臉上掛著幾分矜持的笑意。
    “徐師傅,又在曬衣裳啊?”她嗓音不高,卻極柔,像是鍋裏的小火慢燉,總帶著一點綿綿的味道。
    徐峰沒立刻回應,隻是將秋褲小心地夾好,這才站直身子,拍拍手,聲音沉穩:“嗯,今兒太陽好,趕著晾一晾。回頭陰天了,就不好曬透了。”
    秦淮茹聽了,微微頷首,臉上的笑容未變,隻是眼角輕輕掃過那繩子上的幾件衣物,目光在那件灰毛衣上停頓了一瞬。“你這毛衣織得可真細,一看就不是女眷手裏的活兒。”
    徐峰沒有急著接話,而是順著她的視線也瞥了眼那毛衣。陽光打在毛線編織出的細紋上,幾根金色線影仿佛在毛衣上遊走。他咧了咧嘴,語氣平淡:“自己穿的,細點,結實點。買的不中用,穿幾次線就散了。”
    秦淮茹點點頭,低聲笑了笑:“也是,你做的活兒,哪樣不是細到針眼裏。”
    她邊說邊走近了兩步,站在衣繩對麵,看著那條繩子上的衣裳隨風微晃。她眼睛不大,卻很亮,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含了水的貓眼,整個人帶著一種細火慢燉的溫婉。她說話時沒有直視徐峰,而是低頭整理著自己水壺上的棉布罩子,指尖動作極輕,像是怕驚了風。
    徐峰望著她站定的方向,眼角餘光掃過那雙鞋——針腳細密,補丁不突兀,看得出是她親手縫的。女人手細,做活計自然別致,可她不一樣,她那種細裏帶穩,顯然不是簡單的精致,而是習慣了邊縫邊算計著布料該怎麽省、線頭該怎麽藏。這種手法,是生活裏硬生生磨出來的。
    他心裏一陣鈍響,卻沒表在臉上,隻用指尖撥了撥衣服,嘴裏淡淡問道:“今天下菜市了?”
    “嗯。”秦淮茹點頭,“聽說西頭來了一批鮮藕,我想著小實這幾天胃口不好,熬個排骨藕湯換換味兒。就是排骨太貴,我這幾張糧票算來算去,也不敢多買。”
    徐峰沉默了一下,看著她臉上那一瞬閃過的微妙神色,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些天她蹲在院子邊上洗衣時,袖口裏露出的瘀痕。那天風大,她低著頭,頭發被吹亂,嘴唇凍得發青,卻一直一言不發。他什麽都沒說,但那畫麵在他腦子裏盤桓至今,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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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會兒我去一趟供銷社,要是排骨還在,我捎兩根回來給你。”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件極小極小的事。
    秦淮茹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不知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麽。她很快恢複了那一貫溫和的表情,嘴角輕輕一翹:“你忙自己的事,別為我們費心。我這點小日子,湊合著過也行。”
    徐峰沒接她這話,隻低頭看了眼腳下晃動的光影,語氣微硬:“我順道的。你要真覺得麻煩,下回給我織雙襪子,扯平了。”
    秦淮茹終於笑出了聲,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絲真心實意的暖意。她點點頭,說:“成。你要不嫌棄我的手藝,我給你織雙加厚的,冬天穿不凍腳。”
    徐峰“嗯”了一聲,又低頭理了理衣角。他突然有些說不清楚的情緒在心頭湧動——不是動心,不是親昵,更不像是男女間的曖昧。他隻是感到一種久違的安穩,一種有人能在他晾衣服時走進來搭一句話的安穩。
    “你今天不上工?”她問。
    “調休。廠裏這幾天設備檢修,人不多,我歇兩天。”
    秦淮茹點點頭,又看了看天:“這太陽再高點,曬被子的也多了,你占著這繩子可得小心,別讓小孩兒跑來拉鬧。”
    徐峰低聲“哼”了一下,眼神裏帶了一絲冷峻:“他們敢。”
    他這人說話常帶三分硬,院裏的人雖不怕他,卻都知道這位徐師傅講規矩、守分寸,誰真惹了他,是要吃虧的。孩子們也不敢太胡鬧,尤其知道他有時候一聲不吭地站在院角抽煙,眼神比狼還利。
    “我回去熱鍋了,中午小實還要上學呢。”秦淮茹提起飯籃,那步子剛要邁出,卻像想起什麽似的又停了下,“對了,下午要是你真去供銷社,順道看一下有沒有棉花芯。咱家炕上的褥子該換了,可實在抽不出身。”
    徐峰看了她一眼,目光像是要把她話裏每一個字都掂量過:“記下了。”
    秦淮茹點點頭,腳步輕盈地走向她那間廂房,飯籃在她手裏晃著,發出一串節奏輕快的響聲。她的背影很瘦,卻挺得直,像一隻不願示弱的麻雀,在初春冷風裏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姿態。
    徐峰看著她走遠,又回過頭去看那晾衣繩上的衣物。風更大了些,布料在陽光中輕輕飄舞,仿佛在回應他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起伏。他不動聲色地收拾著木盆,眼神卻久久沒從那條小路上收回來。
    “織襪子……”他輕聲重複了一遍,聲音低得隻有他自己聽見。風從他身側吹過,衣角揚起,他的影子被風斜斜拉長,落在院子的石磚上,如同一道沉默的牆。
    徐峰回來的時候,天光正好,日頭偏西,陽光斜斜灑落在院子裏,把磚地的縫隙都照得亮亮的,連青苔都泛起一層金邊。他左手拎著一包用粗紙包著的排骨,右手提著半斤棉花芯,走得不快,腳步裏帶著一貫的沉穩。供銷社裏人擠人,空氣混著香皂味、煤油味和各種人的喘氣聲,他並不喜歡那種環境,可一想到秦淮茹說的那句“咱家褥子該換了”,他還是拐了個遠路,排了近半小時的隊。
    可一進院門,他眉頭就立馬皺緊了。
    院子中央,原本結結實實拉著的晾衣繩此刻已軟塌塌垂了下來,一頭掛在石榴樹上,另一頭則幹脆掉進了水缸邊,幾件被子、毛毯和貼身衣物無一幸免,全堆在了地上,灰塵一層蓋一層,像被人刻意撒了一把灰土上去似的。陽光照著那一團團布料,仿佛都在發出嘲弄般的亮光。
    徐峰臉上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但手指卻在不自覺地握緊,那張一向寡言的臉,眼角抽動了下。他一步步走近,沉默地將排骨和棉芯放到自家門前的磚台上,轉身蹲下身子,抖開那條條被子。他的動作仍舊細致,卻已沒有方才晾衣時的悠閑——此刻每一次抖動,都帶著一種隱忍和壓抑的火氣。
    最上頭那床,是他新曬的棉被,底下那層青色的布單早已裹滿了灰,而一側還粘著一塊不知道哪家小孩扔過來的糖紙。旁邊的秋褲和毛衣也不堪入目,被纏在繩頭處的鐵鉤上,扯出了幾條線頭。徐峰抿著嘴,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眼神掃過周圍,卻沒見到哪個孩子的影子。院子一時出奇的安靜,連西廂房養的那隻黃貓都不知躲去了哪兒。
    “誰幹的?”他站在繩前,聲音不大,但極冷,像是爐子裏突然壓上去的鍋蓋,一聲重響壓住了所有的躁動。
    沒人回應。
    東廂房門口傳來一聲咳嗽,是老劉頭在吸水煙,似乎剛從屋裏探出頭,聞聲便趕忙退了回去,門“吱呀”一聲輕響,仿佛他根本沒出來過。
    正當徐峰打算走向水缸邊查看繩頭時,西北角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許大娘,一邊提著竹籃一邊絮絮叨叨:“今兒風大,我剛才在井邊洗衣服,回頭一看,繩子就斷了,連我家那床小被單也掉地上了。徐師傅,你那繩子,是不是太舊啦?”
    徐峰轉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帶火氣,卻極冷,仿佛那一瞬,整個院子的溫度都低了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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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說,我這繩子自己斷的?”他說話緩慢,聲音不高,可那種沉著的語氣,比大聲咆哮還讓人心裏發怵。
    許大娘臉色一滯,幹笑兩聲:“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這幾天小孩淘氣,繩子掛得低,我就隨口一說……”
    “哪個小孩?”徐峰冷冷追問。
    許大娘連忙擺手:“哎喲喲,這個我哪知道,剛才都不在跟前……不過,好像是大壯和三丫幾個在這邊追鬧來著。你也知道,他們不懂事……”
    徐峰不說話,隻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拾起那段斷裂的繩子。是老式的麻繩,一般的拉扯斷不了,可現在這斷口卻是典型的被硬生生拉裂的痕跡,繩絲散開,裏層還纏著一點碎木屑。他摸了摸那木屑,眉頭一擰,眼裏劃過一抹森冷。
    他記得自己綁繩子的那棵樹,樹身穩,枝幹牢,用的是雙扣打結,外人不解法是解不開的。現在繩頭上的鉤子鬆脫了,甚至連枝幹處的老結都給扯斷,除非是有人故意踩了上去,再加一把蠻力——否則,這麻繩不會斷得這樣徹底。
    “沒事。”他低聲說,站了起來,拍了拍手,“回頭我自己重新拉一條。”
    他沒再理許大娘,轉身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抖淨灰塵,再重新疊好。整個過程中,他沒發一言,可他動作愈發沉穩,像是在壓抑什麽巨大的東西。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份隱忍會被院裏人怎麽看,可他更知道,真要在這院子裏長期過下去,光靠發火,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徐師傅。”秦淮茹的聲音這時從側邊響起。
    他回頭,見她站在自家門前,手裏拿著個暖壺,眉頭微蹙,似是剛才一直在看,隻是沒出聲。她朝他走來,步子快了些,臉上露出一點歉意,“我剛才看見了,是三丫爬上那樹想摘樹上的紙鳶,踩到了你的繩結。我趕緊喊她下來,可她一下子沒站穩,就扯斷了。”
    徐峰聞言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我教訓她了,也讓她娘知道了。”秦淮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別往心裏去,這事確實不應該。”
    他歎了口氣,微微搖頭:“不是在意誰爬樹,是我那些衣物,剛曬了不到兩個時辰,全髒了。”
    秦淮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幫你洗。”
    徐峰抬眼看她。
    “反正我也得洗衣服,順手的事兒。”她補了一句。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著她那雙微微發紅的手指,指甲縫裏還沾著洗衣粉的殘泡。最終,他輕聲說:“不麻煩你了,我自己來。”
    秦淮茹沒再堅持,隻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低聲道:“我回頭讓三丫來跟你道歉。”
    徐峰沒表態,隻是重新拾起棉被,一步步走回自家屋前的水缸邊。他拿起木桶灌水,準備一件件重新洗過。
    水從布料裏緩緩滲出,徐峰雙手摁在灰毛衣上,用老法子一寸寸把水擠出去,水麵皂沫翻滾,帶著那股子肥皂和陽光混合後的味道,熟悉卻也讓人疲憊。他低著頭,額角的幾縷頭發被風吹動,貼在鬢邊,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這時,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院子的另一頭飄了過來,像風吹過雞窩頂上的草,“喲,徐師傅這一天三洗,是準備開家洗衣鋪子?”
    徐峰抬頭,眯了下眼睛,視線越過院子邊上的花盆,看見許大茂正倚在西廂房的門邊,手裏拿著個白搪瓷杯子,杯沿有一道細裂,裏頭不知盛著什麽,一股子茶葉末子味兒飄過來。他斜著靠在門框上,嘴角掛著慣有的那點玩世不恭的笑,目光遊移不定,像隻覓食的野貓。
    “今兒這院子都快被你那曬衣的陣仗占滿了,繩子斷了也是命裏該著——你看,老天爺都嫌你占地兒。”
    許大茂這話雖是調笑,可語氣裏那點冷嘲的味道卻藏不住,明明隻是說著閑話,卻像在針上抹了蜜,紮人又不顯血。
    徐峰不動聲色,雙手依舊壓著毛衣,繼續一遍遍搓洗,水花一串串地濺出來,打濕了他褲腳。他低著頭,隻淡淡說了句:“那你得跟老天爺商量商量,讓它下回看清楚了,別往我這邊挑麻煩。”
    許大茂“嘿”了一聲,仿佛聽出了點意思,又像不甘心被噎住似的,走了兩步,站得更近些,“你也太當真了吧?幾件衣服而已,有啥大不了的。再說了,三丫那小丫頭也不是故意的,犯得著你悶頭悶腦洗得跟什麽似的?”
    徐峰沒說話,手裏的動作卻慢了幾分。他抬眼看了一眼許大茂,目光冷靜,沒怒意,卻像一把藏在黑布下的刀,讓人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視線隻停留了一瞬,便垂下眼簾,繼續搓洗,像是根本不想與人糾纏。
    “你不是最講究人情的麽?”許大茂又笑,“我看你跟那誰——秦淮茹——關係不一般啊?今兒排骨、棉芯都買了,她笑得跟朵花似的。”
    話剛落地,空氣裏便靜了一瞬。
    徐峰動作一頓,指節輕輕按在盆沿上,發出一點微不可察的“咯噠”聲。他沒抬頭,也沒說話,隻是繼續將毛衣一把扭幹,掛在旁邊準備好的杆子上。動作不快,卻極有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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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的聲音終於從喉嚨裏壓出來,低沉卻帶著一絲鐵鏽味,“買排骨是我自己的事,她要做湯,我順路捎回來,不礙著你吧?”
    許大茂笑容沒變,隻是肩膀一聳,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哎喲,別誤會,我就是隨口一說,咱這不是看你忙得跟個後廚小工似的,關心關心。”
    徐峰沒再看他,而是轉身把盆裏的水倒進院角那棵苦楝樹下。水花四濺,地上的灰塵頓時濕了一大片。他站起身來,甩了甩手,聲音冷冷淡淡,“關心就別添亂。”
    許大茂站在那兒,臉色一時有些僵。他雖在院裏時常出言譏諷,可心裏對徐峰這人多少還是忌憚的。這人太穩,太沉,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底,也探不出虛實。
    “你呀……就知道窩在你那屋子裏做細活,”他幹笑兩聲,試圖緩和氣氛,又加了句,“有這本事,不如幹脆去縫紉組上班,也省得你自己曬個衣裳還能折騰出這檔子事。”
    “我願意折騰,願意操心,也願意安靜。”徐峰忽然抬頭,目光沉靜如水,“可我不愛聽人背後嚼舌根,尤其是那種連自己都站不穩的人,別總盯著別人屋裏的鍋。”
    許大茂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堪,嘴角動了動,卻終究沒再說話,隻哼了一聲,把杯子往窗台上一磕,回屋去了。他那雙腳在青磚上踩得有點重,像是故意發出聲來掩飾什麽。
    院子恢複了沉寂,隻剩幾片衣角被風拂動的沙沙聲。徐峰站在那兒,望著那還沒重新拉起的晾衣繩,心頭像壓了一塊沉石。他不是個愛計較的人,但許大茂那一番話,雖不中聽,卻也非全無道理。院裏人眼裏,他跟秦淮茹的關係,的確越走越近了。
    可那又怎樣?
    他從來不是為誰的目光而活,若是心裏有一份清明,又何懼外人議論?
    水盆裏的水已然渾濁,灰毛衣洗淨之後,泡過的肥皂泡還在水麵打著旋兒,像某種不願離開的記憶,粘稠、緩慢地劃出一道道圈痕。徐峰站起身來,袖口已經濕了大半,手指皴裂處浸進冷水,如針紮般刺痛。他卻並不在意,隻將剩下的幾件襯衣與貼身衣物收好,準備重新打洗幹淨。
    他心裏並不覺得委屈,也沒什麽怒火,就像他平日裏修理家具、磨刀砍木一樣,一樁事來,便一樁事應。他隻是不願讓那些被曬得發香的衣裳白白落塵,仿佛那灰塵不隻沾在衣料上,更像落在心裏,讓人一時喘不過氣。
    晾衣繩的事,他還得親自處理。
    他從牆角拾起那截斷裂的麻繩,又回屋翻出一段備用的粗線。不是新繩子,但也結實,用開水煮過幾遍,纖維緊密、粗細勻稱。他在手上來回搓了兩下,確認沒有毛邊刺手,便提著它走向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樹。
    石榴樹年頭久了,枝幹蒼勁如龍爪。他站在樹下,仰頭看了一眼,踮起腳試圖夠到原來那根枝杈的位置,卻差了半寸。他略一沉思,轉頭回屋,取了塊凳子出來。
    風拂過院牆,瓦上沙沙作響。
    他踩上凳子,雙手穩穩扶住那根枝杈,把繩子在木頭上繞了幾圈,順手打出一個結,再拽緊,聽見“咯吱”一聲響,像是木頭輕輕應了他一聲,表示還扛得住。他心頭微鬆,嘴角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滑過。他低頭瞥了一眼對麵的窗戶,簾子掀起一點兒,似有影子一閃而過——像是秦淮茹在屋裏,不知是不是看見了他重新拉繩的模樣。
    他不動聲色,把繩子的另一頭拖到另一棵老槐樹上,那裏以前也曾綁過晾衣杆。徐峰動作熟練,沒一會兒就重新拉起了一條平直結實的晾繩。他站在中間略一拉扯,繩子“吱呀”響了兩聲,卻不動如山。
    就在他收手之際,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女聲:
    “你這樣綁,比我哥當年還利索。”
    他沒轉頭,隻道:“你哥也是幹木匠活的?”
    秦淮茹站在台階邊,手裏提著個搪瓷臉盆,盆裏是一團泡得正軟的棉被套。她眼角泛著微紅,剛才許大茂在一旁調笑時她聽得一清二楚,本想出來打個岔,卻又怕更添事端。此刻才趁人少時出來,似乎也想說點什麽,又似乎隻是隨口一聊。
    “我哥以前愛搗鼓這些,一根繩子要折騰半天,說什麽‘拉繩子是門技術活’,家裏誰都不許碰。”她笑了笑,聲音低而清,“不過,你這水平,也不差。”
    徐峰側了側身子,臉上沒有明顯表情,隻說:“穩就行。”
    秦淮茹沒接話,隻默默走到井邊,放下臉盆,開始搓洗那床被套。她的動作比上午更快了些,手肘浸在冷水裏,卻沒喊冷。水盆邊的肥皂泡溢出來,被風帶得四散。她眼角餘光始終盯著徐峰,卻又不讓自己太明顯。
    “剛才許大茂的話,你別往心裏去。”她忽然道。
    徐峰洗著手上的肥皂泡,聽見這話,隻“嗯”了一聲。
    秦淮茹頓了頓,低聲補了一句:“他嘴快,心不壞。”
    徐峰搖頭,不緊不慢道:“不是壞不壞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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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有所感,沉默下來,隻是更用力地搓著布套。水花飛濺中,她袖口也濕了,幾縷碎發貼在額邊,有些狼狽,卻不躲不避。
    片刻後,秦淮茹忽然抬頭問:“你那段備用繩子是在哪兒找的?我那邊的也老化了,怕哪天也這麽斷了。”
    徐峰側過身,從屋門口那口舊木箱中抽出一截備用繩,走過去遞給她,淡聲道:“前些年收來的廢麻袋,拆線後煮了幾次,晾幹了收著,備用。”
    她接過繩子,指尖一碰,觸到他指節上微微皴裂的傷口。她眼神一頓,輕輕蹙眉,“你這手,昨兒不是還好好的?”
    “水冷,裂了。”徐峰回得簡短。
    秦淮茹沒多說,隻把繩子仔細折了兩折,夾在腋下,似乎還想說點別的,卻最終隻是搖頭輕聲道:“徐師傅,你真是……能細細折騰這些的人,不多了。”
    徐峰沒接話,隻擰幹手上的水,轉身回屋去拿衣物,準備重新晾曬。
    就在他把第一件襯衣搭上新繩的時候,院門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徐叔!徐叔!出事啦——”
    是三丫,滿臉驚慌地衝進來,後頭還跟著她娘張大嬸。三丫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爬樹,不該踩斷你的繩子,不該害你衣服髒了……”
    徐峰一愣,眉頭皺起。他沒想到那丫頭會這般失措,一時反倒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你起來。”他緩了緩語氣,“我不是怪你,你年紀小,不懂事。”
    三丫鼻涕眼淚一把抓,哆哆嗦嗦地從衣袋裏掏出個布娃娃,“這是我縫的……你別不理我。”
    徐峰低頭看了眼那娃娃,線腳粗糙,布料是老衣改的,手腳短短,歪歪扭扭,卻莫名有點可愛。他伸手接過,點點頭:“我收下了。”
    張大嬸連連作揖:“徐師傅,你大人大量,不跟孩子一般見識。真是……真是我家欠你的。”
    徐峰擺擺手,示意她別再多說。三丫這才小心翼翼站起身,眼圈紅紅地躲到她娘身後。
    院子又安靜下來,空氣像是被熬得濃稠的糖漿,拉著絲似的黏滯。
    他望著天邊那層日光,仿佛在醞釀著什麽。手中的布娃娃仍留著三丫指尖的餘溫,仿佛也把這午後的紛擾,沉沉壓進了這四合院的骨縫裏。
    那一聲吵鬧,突兀地在平靜的午後炸響,仿佛一石投入了溫吞水麵,激起層層波紋。徐峰本已將最後一件衣服搭上新繩,手還沒從晾杆上收回來,整個人就一頓,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聲音是從東廂房的方向傳來的,夾雜著女人高八度的嗓音,還有鍋碗碰撞的脆響,似乎伴著孩子的哭嚷。他下意識往那邊看了一眼,院中幾個晾著衣服的婦人也紛紛停下了手裏的活,互相對視一眼,神色中透著一絲興奮與狐疑。
    “老賈你今天要是不把那點兒錢給我交出來,我就去找街坊評理!”女人的聲音炸雷似的響起,緊接著便是“咣當”一聲,像是什麽碗被摔在地上了,碎裂聲清晰刺耳。
    徐峰本不愛摻和旁人的家務事,但聽得這動靜,還是把手擦了擦,挪步走了兩步,目光投向門口。秦淮茹此刻也從井邊站了起來,眉眼之間露出一抹不安,“這不是李翠花的聲音麽?她又鬧上了?”
    “像是。”徐峰沉聲道,語氣卻不帶多少情緒。他知道這李翠花是東廂房賈二柱的老婆,平日裏就脾氣火爆,三天兩頭嚷嚷,可這次似乎比往常動靜還要大些。
    這時,隻見院門口走來一位中年漢子,腳步匆匆,臉上帶著尷尬與無奈,正是賈二柱。他手裏還提著一包剛從供銷社換來的日用品,見眾人目光朝他望來,臉皮頓時掛不住了,苦笑著拱手:“不好意思啊,嫂子們,大夥別在意,家裏那口子又犯病了……”
    話沒說完,李翠花已經衝了出來,手裏抓著一把鍋鏟,衣襟歪斜,頭發也有些散亂。她眼神通紅,指著賈二柱就是一頓罵:
    “你這個死鬼!家裏米都沒了你還去換香煙?你拿我跟孩子當什麽?當狗養是不是?你要真想瀟灑,就別回這個家!”
    賈二柱滿臉愧色,不停地往後躲:“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路過,看人家隊上換的票還有幾根煙,我想著——”
    “想著你親兒子餓死也比你斷了煙強是不是?”李翠花的眼淚一顆顆砸了下來,砰地一下把鍋鏟拍在地上,孩子的哭聲從屋裏跟著出來,淒慘得像被狗咬了。
    院子裏圍了幾個人,有的看熱鬧,有的低聲議論,還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在一旁勸和:“翠花你也別太激動,二柱這人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有家的……不就是幾根煙嘛……”
    “我呸!”李翠花雙手叉腰,“你們誰家男人做這事你們忍?我是忍不了了,今天這院子誰都別攔我,我要是再不把這日子說明白,我姓就倒過來寫!”
    這話一出口,院裏一陣吸氣聲。徐峰站在院中央,目光平靜地掃了那一地碎瓷和蜷縮在屋角的孩子,他沒吭聲,卻緩緩走了過去。秦淮茹緊隨其後,眉頭緊蹙,目光也在那孩子臉上停留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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