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市與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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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城門樓子比陳五想象中還高。他勒住沙雲,望著朱紅城門上斑駁的箭痕 —— 那是前兩年柔然犯邊留下的,此刻在晨霧裏像道暗紅的疤。王二牛的親軍跟在身後,馬蹄聲撞在青石板上,驚得城門口的鴿群撲棱棱飛起。
“大人,” 王二牛扯了扯他的披風,“高府的門房說,高先生正在西廳等咱們。”
陳五摸了摸懷裏的甜市茶餅 —— 用油紙裹了三層,還帶著巴圖阿爺的奶香味。他跳下馬,把韁繩遞給親軍:“把馬牽去草料場,沙雲要吃甜市帶的苜蓿。”
高府的門庭不算闊氣,門楣上 “儉素堂” 三個字被風雨磨得發白。陳五剛跨進門檻,就聽見廊下的竹簾一響,高允穿著青布衫走出來,手裏端著陶壺:“陳大人來得巧,剛煮了壺桑落酒。”
陳五抱拳:“高先生喚我陳五便是,甜市的人都這麽叫。”
高允笑了,眼角的細紋裏浸著茶氣:“那某便托大叫你一聲‘小五’。” 他引著陳五進西廳,案幾上擺著卷《周禮》,墨汁未幹的批注爬滿邊角,“先嚐嚐這酒,是平城老巷裏的燒鍋釀的,比甜市的馬奶酒烈,卻也甜。”
陳五抿了口酒,辛辣從喉嚨竄到眼眶。他放下酒盞,從懷裏掏出茶餅:“甜市的茶餅,加了胡麻和蜜棗,先生嚐嚐?”
高允掰下一塊,嚼得很慢:“甜是甜,可帶點苦後味 —— 像極了這世道。” 他放下茶餅,目光落在陳五腰間的甜燈上,“小五,你可知陛下為何要召你?”
陳五搖頭。他想起路上聽的市井傳聞:太武帝親征柔然大勝後,朝堂上主戰派要 “犁庭掃穴”,主和派要 “休養生息”,互市的存廢成了兩派交鋒的靶子。
“陛下要的是‘樞’。” 高允用茶盞在案幾上畫了個圈,“樞者,轉軸也。互市便是陛下手裏的轉軸 —— 轉得快,能連胡漢民心;轉得慢,能緩朝堂內鬥;轉得穩,能破南朝‘聯胡製魏’的局。”
陳五的甜燈在袖底發燙。他想起上輩子做跨境電商時,平台要平衡賣家和買家的利益,此刻卻覺得 “轉軸” 二字重如千鈞:“可互市的甜,是百姓的命。若成了轉軸... 會不會被轉碎?”
高允的手指在 “樞” 字上頓住:“所以你要讓陛下知道,這轉軸不是木做的,是鐵鑄的 —— 百姓的血、汗、淚鑄的。” 他從袖中抽出卷紙,展開是幅《漠南民生圖》,“這是某讓太學生畫的:甜市的糧倉堆著胡漢的糧,木樓裏飄著胡漢的煙,孩子的圍脖是胡漢的布縫的。陛下看了,便知互市不是棋子,是根。”
陳五望著畫裏的甜南 —— 她正踮著腳,把草駱駝塞進小娥手裏,和他走時一模一樣。他的喉嚨發緊:“先生是說,要把百姓的日子,變成陛下的賬本?”
“正是。” 高允拍了拍他的肩,“帝王權術,說穿了是‘算’—— 算民心向背,算利弊輕重,算百年後的江山。你要讓陛下的‘算’裏,互市的利,比刀的利重十倍。”
陳五攥緊甜燈,金砂在掌心散成 “算” 字。他突然明白,為什麽高允能在太武帝跟前說得上話 —— 這人的眼睛,能看見刀光裏的炊煙,能聽見戰鼓下的童謠。
三日後,陳五被宣入皇宮。他跟著小黃門穿過太極殿,廊下的銅鶴香爐飄著沉水香,熏得人頭暈。太武帝在偏殿見他,案幾上擺著《漠南民生圖》,邊角被翻得卷了。
“陳五,” 太武帝放下圖卷,“朕聽說甜市的難民,現在能吃飽飯了?”
“回陛下,” 陳五從懷裏掏出本皮麵賬本,“這是甜市三個月的糧賬:胡民捐了兩千石青稞,漢商捐了一千石小米,難民出力修了三道水渠,換得八百石糜子。” 他翻開賬本,“您看,胡漢的糧堆在一個倉裏,領糧的名兒寫在同一張紙上。”
陳五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撫過腰間的甜燈 —— 金砂在袖底微微發燙,像在替他攥緊底氣。他從懷裏取出本磨得發舊的皮麵賬本,封皮上還沾著甜市的奶漬:“陛下,這是甜市三年的商稅賬。頭年收稅八百石糧,去年翻到兩千六,今年開春才三個月,已收了一千二。” 他翻開賬本,指給太武帝看,“您瞧,胡商賣皮毛的稅,漢商賣茶鹽的稅,全記在同本賬上。稅多了,不是百姓錢多了,是買賣多了 —— 買賣多了,百姓才肯把日子過瓷實。”
太武帝的手指在 “兩千六” 上頓住:“稅是多了,可柔然敗了,胡商還會來?”
“會來。” 陳五從袖中抽出張染著奶腥的紙,“這是柔然牧民的血書。他們說,可汗的刀砍人,甜市的餅養人。上個月有批柔然殘部路過甜市,沒搶糧,反而拿馬具換了三十袋糜子 —— 不是他們變善了,是甜市的市比刀更能拴住人心。” 他將血書輕輕推到案前,“陛下要的是‘臣’,還是‘民’?臣會反,民不會 —— 民要的是活,活好了,自然認大魏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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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武帝的目光掃過血書上歪扭的字跡,眉峰微動:“南朝總說朕‘縱胡’,這市若留著,豈不讓他們抓了話柄?”
“南朝的話柄,甜市能破。” 陳五摸出卷《胡漢同市誌》,翻到 “婚喪” 篇,“您看,甜市這三年有一百二十對胡漢通婚。漢人姑娘嫁鮮卑牧民,戴的是胡人的銀鐲;鮮卑小子娶漢家女,擺的是漢人的八盤。” 他指著畫中穿紅嫁衣的姑娘,“這是王鐵匠的閨女,嫁了鐵莫爾的兒子。上月王鐵匠病了,鐵莫爾帶著全族牧民翻山找藥 —— 您說,這是‘胡’還是‘漢’?是‘敵’還是‘親’?”
殿外的風掀起竹簾,吹得《胡漢同市誌》嘩嘩作響。太武帝盯著畫裏的紅嫁衣,突然笑了:“好個‘親’字。”
“更要緊的是南朝的‘聯胡’。” 陳五往前半步,聲音裏帶了絲急切,“南朝派密使去柔然,說大魏要‘滅胡’,可甜市的胡民卻把陛下的畫像供在灶頭。上個月有個南朝商人來甜市,親眼見胡漢孩子一塊兒滾鐵環,回去就跟同行說‘魏人待胡如己’—— 這比十萬大軍更管用!”
太武帝的手指敲了敲案幾,節奏漸緩:“你說的這些,都是虛的。”
“陛下要實的,臣有。” 陳五從懷中掏出疊染著草屑的布片,“這是甜市難民的按手印。他們說,寧在甜市當牛,不在柔然為奴。現在甜市有三千難民,其中八百人替軍戶養馬,五百人給邊軍縫衣。” 他將布片攤開,“這些人不是累贅,是陛下的兵 —— 不用發糧,不用教戰,他們自己就會護著甜市,護著大魏的邊。”
太武帝俯身細看布片上的紅指印,喉結動了動:“你倒會算賬。”
“臣算的不是賬,是人心。” 陳五的甜燈突然燙得厲害,金砂在掌心散成 “恒” 字,“陛下的刀能砍倒柔然的金帳,砍不倒胡漢的炊煙;能抓十萬俘虜,抓不住百姓的念想。甜市的市,是把胡漢的念想串成線,線擰成繩,繩結成網 —— 網住的,是陛下的江山。”
殿內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太武帝望著陳五腰間的甜燈,突然伸手扶他起來:“陳五,你這盞燈,照的不是市,是朕的眼。” 他提起狼毫,在宣紙上重重寫下 “永不為禁” 四個大字,“互市照辦,你回甜市,替朕把這燈,點得更亮些。”
陳五接過聖旨時,掌心的甜燈仍在發燙。他望著太武帝眼角的細紋,突然明白 —— 帝王的 “算”,終究要落在百姓的 “甜” 上;而他的話術,不過是把胡漢的炊煙,熬成了太武帝案頭的墨香。
下朝時已近黃昏。陳五抱著聖旨往宮外走,高允在禦花園的梅樹下等他,手裏提著壇酒:“如何?”
“陛下準了。” 陳五晃了晃懷裏的黃絹,“永不為禁。”
高允拍開泥封,酒氣混著梅香漫開:“該去拜訪崔司徒了。”
崔浩的府第在平城的儒學巷,門楣上 “經史傳家” 四個大字是太武帝禦筆。
陳五站在崔府朱漆門前時,手裏的食盒滲著熱氣。甜市的奶渣用胡漢合織的藍花布裹著,布角還繡著對並蒂蓮 —— 是鐵莫爾媳婦連夜趕的,說 “崔公是讀書人,得見點雅氣”。
門房通報後,崔浩的書童引著他穿廊過院。竹影掃過粉牆,陳五聽見東廂傳來琅琅書聲 —— 是崔家的孫輩在念《論語》,“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那句,被小娃娃念得奶聲奶氣。
書齋門虛掩著,陳五剛要叩門,便聽見裏麵傳來低笑:“進來吧,某聞著奶香味兒了。”
推開門,崔浩正坐在檀木案前,銀須垂在《魏書》稿上。他穿月白襴衫,袖口沾著墨漬,倒像個老學究,不似司徒大人。案頭擺著個青瓷碗,碗底還剩半塊奶渣 —— 顯然剛嚐過陳五讓人先送進來的禮。
“甜市的奶渣,” 崔浩用鎮紙壓平稿紙,“某頭回吃胡漢合攪的奶,比單純的漢地奶酪多股子膻香,又比胡人的奶幹甜得綿長。” 他抬眼,“陳大人特意帶這來,是要教某品奶,還是論道?”
陳五把食盒放在案角,取出本皮麵冊子:“崔公,這是《胡漢同市誌》,甜市三年的記實。您翻到‘禮俗篇’。”
崔浩接過冊子,指節在封皮上摩挲 —— 皮麵是柔然的羔羊皮,裏頁是漢地的竹紙,連裝訂的線都是胡麻和蠶絲絞的。他翻開 “禮俗篇”,第一頁便畫著幅《合巹圖》:紅燭下,漢人新娘穿著鮮卑的銀邊襦裙,鮮卑新郎係著漢式的同心結腰帶,兩人共執的酒壺是胡人的銅壺,盛的卻是漢地的米酒。
“這是王鐵匠的閨女嫁鐵莫爾家小子的喜宴。” 陳五俯身,指尖點著畫中細節,“漢人廚子做了八盤四碗,鮮卑阿婆煮了手抓肉;漢人的嗩呐吹《百鳥朝鳳》,鮮卑的馬頭琴拉《草原月》—— 您聽,這曲子合在一塊兒,是不是比單吹單拉更熱鬧?”
崔浩的目光凝在 “合巹” 二字上:“《禮記》說‘婚禮者,將合二姓之好’,可胡漢二姓,真能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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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陳五又翻兩頁,是幅《祭灶圖》,“臘月廿三祭灶,甜市的胡漢百姓都在灶王爺邊上多供碗奶渣 —— 漢人說‘胡人的奶養人’,胡人說‘漢人的糖甜灶君’。去年巴圖阿爺的孫子病了,漢醫張大夫翻山找藥;張大夫的老母親沒柴燒,鐵莫爾帶著牧民砍了半坡鬆枝。崔公看,這是胡是漢?是親是疏?”
崔浩的手指撫過畫中灶台上並列的胡漢供品,突然輕笑:“某讀了半輩子經,總想著‘用夏變夷’,今日才明白,‘變’不是強改,是互融。”
“崔公,南朝總說咱們‘胡化’,可甜市的胡漢,是在‘人化’。” 陳五從袖中摸出截布片,“這是甜南的圍脖,半幅是漢人織的藍印花,半幅是鮮卑的盤絛繡。甜南說‘阿爹說這是大魏的圍脖,暖得很’—— 她才五歲,可心裏頭,早沒了胡漢的坎兒。”
崔浩接過布片,拇指蹭過繡紋:“孔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某從前隻當是理想,今日見了甜市,才知是活的。”
“活的才長遠。” 陳五往前半步,聲音放得更輕,“崔公修《魏書》,要寫的是大魏的根。這根紮在哪兒?不在洛陽的宮闕,不在漠北的刀兵,在甜市的灶台,在胡漢的圍脖,在娃娃們一塊兒滾的鐵環裏。互市不是市,是根 —— 紮得越深,大魏的樹就長得越穩。”
崔浩的目光突然灼灼發亮:“你可知南朝為何總拿‘胡化’攻訐咱們?”
“因他們怕。” 陳五脫口而出,“怕胡漢真成了一家,怕大魏的根比南朝的深。甜市的胡漢越親,南朝的‘聯胡製魏’就越空;甜市的日子越甜,南朝的‘華夏正統’就越虛 —— 崔公,您修的《魏書》要寫‘正統’,甜市的互市就是最好的注腳。”
書齋外的竹影動了動,穿堂風卷著墨香撲來。崔浩望著陳五腰間的甜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某明日便上《請固互市疏》,說‘市道即人道,固市即固國’。” 他指了指《胡漢同市誌》,“這冊子留在某這兒,修《魏書?食貨誌》時要引。”
陳五起身告辭時,崔浩送他到廊下。東廂的小娃娃還在念《論語》,“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那句,被念得格外響。陳五望著崔浩銀須上的光,突然明白 —— 說服儒臣的話術,不是辯經,是讓他們看見經裏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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