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雪夜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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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裹著玄色氅衣立在禦輦後,望著前方太武帝的龍旗被風雪卷得獵獵作響,右膝骨縫裏的鈍痛像浸了鹽水的針,隨著車輪碾過冰麵的節奏一下下紮進骨髓。這傷是淮南戰役時中了南梁弩箭留下的 —— 箭鏃嵌進脛骨,軍醫拔箭時連帶著剜去半塊血肉,養了三個月才勉強能拄杖行走。此刻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他伸手摸向腰間新賜的玄鳥魚符,銅符邊緣還帶著鑄模的毛刺,硌得掌心發痛,倒比腿傷更讓他清醒些。
宣政殿的宮燈在雪幕裏暈成橘紅的團,陳五跟著太武帝跨過門檻時,殿內的熱氣裹著椒香、酒氣、烤肉香劈頭蓋臉砸來。五十張紫檀食案分兩列排開,案上金樽玉盞映著通天犀角燈的光,照得滿殿公卿的蟒袍玉帶泛著油亮的光。太武帝甩了外袍坐進蟠龍禦座,火狐裘領上的東珠在頸間晃出細碎的光:“陳五,來朕左手邊坐。” 聲音裏帶著三分酒氣,卻比殿外的雪還冷。
陳五拄著拐杖挪步,每走一步都要壓著傷腿緩半息。路過司徒長孫翰的食案時,那老臣正舉著金樽灌酒,酒液順著虯髯往下淌,打濕了蟒袍上金線繡的雲紋。“陳將軍好福氣。” 長孫翰突然開口,聲如洪鍾,“淮南一仗替陛下釘死了南軍,這慶功宴的主位,該當是你的。” 滿殿的喧嘩像被雪水澆滅的火,刹那間靜得能聽見炭盆裏爆響的火星。陳五抬眼,正撞進崔浩的目光裏 —— 那老臣坐在右首第一位,月白廣袖垂在案邊,手指摩挲著青玉酒盞,唇角勾著半分笑意,像看一場戲。
太武帝拍了拍禦案:“都愣著作甚?上酒!” 話音未落,羯鼓、琵琶、箜篌的樂聲便炸響起來。十六名絳衣舞姬旋進殿心,裙裾掃過波斯紅氈,帶起一陣香風。陳五剛在禦案左首坐定,小黃門便捧來金樽,酒液是琥珀色的,泛著蜜香。他端起酒盞,卻見太武帝的金樽已經舉過眉:“這第一盞,敬陳五!” 滿殿公卿慌忙舉盞,長孫翰的酒盞撞在案上,酒液濺在陳五的氅衣上,洇開一片暗漬。“淮南三十三晝夜,陳五帶著三千市易衛,硬是把劉義隆的十萬大軍堵在淮水南岸!” 太武帝的聲音震得梁上承塵簌簌落灰,“朕要封陳五為鎮南將軍,食邑三千戶,賜甲第一座,玄鳥魚符永佩!”
殿內響起一片喝彩,陳五卻覺得喉嚨發緊。他望著酒盞裏晃動的火光,眼前忽然浮起淮南灘頭的景象 —— 李狗剩的屍體橫在壕溝裏,腦漿混著雪水凍成淡粉色的冰;王二牛被流矢貫胸,臨死前攥著他的手說 “陳統領,家裏還有老娘等我送糧”;還有那些沒來得及掩埋的屍體,被野狗拖得七零八落,腸子掛在斷樹上,在風裏晃啊晃。他端著酒盞的手微微發抖,仰頭飲盡時,酒液順著嘴角淌進衣領,涼得他打了個寒顫。
“第二盞,敬大魏的棟梁!” 太武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可朕這棟梁,有些地方生了蛀蟲!” 樂聲戛然而止,舞姬的足尖凝在氈毯上。陳五抬頭,見太武帝的目光掃過滿殿公卿,最後落在崔浩身上,“朕去南方巡查,看見什麽了?貴族占田千頃,佃戶連糠餅都吃不上;寺廟囤糧如山,卻要百姓跪著求一碗稀粥!靈岩寺的地窖裏,新收的粟米黴得發綠,牆根下躺著餓死的孩童,身上蓋著寫滿經咒的黃紙!”
殿內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打在瓦當上的聲響。長孫翰的喉結動了動,剛要說話,太武帝已拍案而起:“崔尚書,你總說佛門廣結善緣,這就是善緣?” 崔浩放下酒盞,廣袖垂落遮住手背的青筋:“陛下,僧田免稅是前朝舊製,貿然改動恐生事端。”“事端?” 太武帝抓起禦案上的玉鎮紙砸向崔浩腳邊,鎮紙撞在金磚上碎成幾瓣,“彭城佃戶王三兒討糧,被寺僧用烙鐵燙穿了喉嚨!這烙鐵上還刻著‘阿彌陀佛’!” 他喘著粗氣,胸脯劇烈起伏,“朕給過他們機會!去年下詔限田,今年派使者勸誡,可他們把朕的話當耳旁風!”
陳五望著太武帝泛紅的眼尾,忽然想起淮南戰場上,他也是這樣紅著眼,舉著刀砍翻第一個衝上來的南軍將領。那時他想,這才是大魏的皇帝,該有的血性。此刻再看,卻覺得那雙眼紅得像要滴血。“陳五。” 太武帝突然轉向他,“你在淮南見過百姓的苦,說說看,該怎麽辦?” 陳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摸了摸腰間的玄鳥魚符,符上的毛刺紮得掌心生疼。“陛下,臣在淮南見慣了餓殍,也見慣了寺僧的糧車從餓殍旁碾過。” 他的聲音有些發啞,“要治,就得下狠手。”
長孫翰猛地站起來,酒盞 “當啷” 摔在地上:“陳五!你不過是市井出身的草莽,懂什麽朝堂規矩?” 崔浩也放下茶盞,目光像兩把刀:“鎮南將軍莫不是忘了,寺裏的田契都是先皇禦批的?” 太武帝冷笑一聲:“先皇禦批的又如何?朕是大魏的皇帝,先皇的江山,朕要守好!” 他轉身從案下抽出一卷黃絹,甩在陳五麵前,“這是南方各州的田冊,你拿回去看。明日起,你兼領度支曹員外郎,徹查貴族和寺廟的田產。該收的收,該罰的罰,必要時 ——” 他的手指劃過腰間的龍紋匕首,“用刀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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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的雪越下越大,陳五抱著田冊走出宣政殿時,雪粒子打在臉上像小石子。他望著宮牆上的燈籠在風雪裏搖晃,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陳將軍留步。” 崔浩的聲音像浸了冰水,“陛下動怒,你莫要跟著犯渾。” 陳五轉身,見崔浩裹著鶴氅站在陰影裏,廣袖下的手攥著半塊玉鎮紙 —— 正是太武帝剛才摔碎的那塊。“崔尚書這是何意?” 陳五摸了摸腰間的魚符,符上的毛刺硌得更疼了。“寺裏的田,牽扯著半朝公卿。” 崔浩的聲音壓得很低,“你動一塊田,就動了幾十家的錢袋子。” 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一句,“當年道武帝滅佛,血流成河。陳將軍,你可想清楚了。”
陳五望著崔浩的背影消失在風雪裏,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田冊。冊頁邊緣還帶著墨香,卻有幾頁沾著暗紅的痕跡 —— 是太武帝拍案時濺上的酒,還是別的什麽?他裹緊氅衣往府裏走,路過西二街時,看見街角的粥棚還亮著燈。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縮在棚下,捧著陶碗喝稀粥,碗裏的米粒少得可憐。他忽然想起淮南的靈岩寺,寺裏的粥棚也是這樣,可寺後的地窖裏,卻堆著夠這些百姓吃三年的糧食。
回到府裏時,暖閣的炭盆燒得正旺。拓跋清迎上來,接過他懷裏的田冊:“又挨凍了?” 她的手溫溫的,替他解下氅衣,“阿鶯睡了,今天念叨了你十回。” 陳五坐在炕邊,望著炭盆裏跳動的火苗,忽然開口:“清娘,我要去查田產。” 拓跋清的手頓了頓,替他脫靴子的動作慢下來:“是陛下的意思?”“嗯。” 陳五摸出玄鳥魚符,放在炕桌上,“崔浩說,這是要流血的。” 拓跋清抬頭看他,眼裏映著炭火的光:“你怕麽?” 陳五笑了笑:“在淮南挨箭的時候,我也怕。可李狗剩死的時候,王二牛死的時候,我就想,總得有人做些什麽。” 他握住拓跋清的手,“清娘,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要是... 要是我出了事 ——”“不許說!” 拓跋清打斷他,眼眶發紅,“你是陳五,是阿鶯的阿爹,是百姓眼裏的指望。要出事,也是那些蛀蟲出事!”
陳五望著她泛紅的眼眶,心裏像揣了團火。他掀開炕櫃,取出那柄跟著他打了十年仗的環首刀。刀鞘上的漆已經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他抽出刀,刀刃在炭火下泛著冷光。“明日起,我要去度支曹點卯。” 他把刀插回鞘裏,“清娘,你收拾些細軟,帶著阿鶯去代王府住些日子。” 拓跋清剛要說話,他又補了一句,“聽話。”
深夜,陳五坐在書案前翻田冊。冊頁上的字在燭火下晃動,他看得眼酸,便放下冊子揉了揉眉心。窗外的雪還在下,他聽見更夫敲著梆子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 忽然想起太武帝說的 “必要時用刀說話”,想起崔浩說的 “血流成河”,想起淮南餓殍的臉。他摸了摸腰間的魚符,符上的毛刺已經被他摸得光滑了些。“總得有人做些什麽。” 他低聲說,把田冊收進櫃裏,吹滅了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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