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江火歸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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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五的皮靴踩碎江邊的薄冰時,晨霧正漫過魏軍大營。
    他望著三十步外的龍旗 —— 玄鳥銜日的金紋被霧水洇得發暗,旗腳下站著太武帝拓跋燾。皇帝的玄甲未卸,腰間的玉具劍垂著朱紅流蘇,在霧裏晃得人眼酸。這是陳五第三次見太武帝親臨前線,前兩次是漠南破柔然、淮南克盱眙,可這回...
    "陳卿。" 拓跋燾的聲音像塊淬了冰的鐵。
    陳五單膝跪地,鎧甲磕在冰麵上,"陛下,長江水寨的探報臣已呈過。劉宋水軍把戰船鎖成連環陣,從采石磯到瓜步山,三十裏江麵全是樓船。咱們的木筏過不了江,騎兵下不得水,硬攻就是拿人命填。"
    拓跋燾轉身,玄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朕親征時,柔然的金帳比這更難啃。長孫道生砍了黑山,安原燒了大娥山,還不是把可汗逼得往北逃?" 他摸出腰間的玉扳指,"朕要的是飲馬長江,不是望江興歎。"
    陳五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昨夜在江邊撿到的木片 —— 是劉宋百姓寫的 "勿渡",墨跡被江水泡得模糊,像兩行血淚。"陛下," 他說,"軍中已經有弟兄染了疫。劉醫正說,是江水陰濕,加上士卒吃了生魚...住口!"拓跋燾的玉扳指砸在案幾上," 朕的虎賁軍連漠北的寒疫都扛得住,會怕長江的濕毒?"
    帳外傳來咳嗽聲。陳五循聲望去,見周鐵扶著個士兵進來。那士兵的臉腫得發亮,眼白全是血絲,嘴角掛著黑紫色的涎水。周鐵的聲音發顫:"大人,三營又倒了七個。劉醫正說... 說這病會傳染。"
    拓跋燾的臉色變了。他盯著士兵潰爛的手背,突然揮袖打翻案上的輿圖:"傳朕旨意,明日寅時渡江!所有戰船裝火油,燒他個片甲不留!"
    陳五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甜市互市時,胡漢百姓在江邊分食麥餅的場景 —— 此刻的長江,北岸是魏軍的營火,南岸是劉宋的火把,中間的水麵漂著斷槳和屍體,像條浸了血的綢子。
    "陛下!" 他喊,"您要的是天下,不是屠城!"
    拓跋燾的劍出鞘三寸,寒光映著陳五腕間的 "胡漢同守" 銀鐲:"陳五,你變了。當年在鬼哭峽,你帶著二十個牧民殺出血路時,可沒這麽多廢話。"
    陳五望著皇帝腰間的玉具劍,突然想起三年前太武帝親手給他係上的銀鐲:"臣沒變。臣隻是想起,當年在甜市,您說 " 胡漢同守 " 不是口號,是要讓百姓有麥餅吃,有暖炕睡。"
    帳外的號角突然吹響。李昭掀簾進來,鎧甲上沾著草屑:"大人,南岸的百姓在搬家!末將看見老弱婦孺背著包袱往山裏跑,青壯在江邊壘石牆。"
    陳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跟著李昭跑到江邊,望著南岸的煙火 —— 劉宋的守軍在燒民房,說是 "堅壁清野",可陳五分明看見幾個士兵踹開木門,把老人的藥罐砸在地上。
    "狗日的!" 周鐵罵了一句,抄起弓箭就要射。
    陳五按住他的手:"別。咱們射了,他們會殺更多百姓。"
    午後的陽光撕開霧幕,把長江照得像麵碎銀鏡。陳五蹲在江邊,摸了摸江水 —— 冷得刺骨,像當年鬼哭峽的沙暴。他望著對岸的火光,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呻吟:"大人... 水..."
    回頭時,那個腫臉的士兵已經倒在冰麵上,手指摳著泥土,指甲縫裏全是血。陳五抱起他,士兵的額頭燙得嚇人,嘴裏念叨著:"麥餅... 甜南的麥餅..."
    陳五的眼眶熱了。他想起甜南,想起甜市互市時那個總愛往他懷裏塞草駱駝的小丫頭。此刻懷裏的士兵,不過比甜南大兩歲,鎧甲下還露著半截紅肚兜 —— 是他娘縫的。
    "劉醫正!" 他吼。
    劉醫正的藥箱撞在冰麵上,草藥撒了一地:"大人,沒藥了。連艾草都燒完了。"
    陳五望著滿地的草藥,突然想起昨夜在營外看見的場景 —— 幾個士兵在偷挖百姓的墳,說是 "取棺木燒火"。他摸出懷裏的麥餅,掰成兩半,塞進士兵嘴裏:"吃,甜的。"
    士兵嚼了兩下,血從嘴角流出來:"甜... 真甜..."
    陳五的手在抖。他望著江對岸的炊煙,望著營裏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突然明白:這場仗,魏軍已經輸了。
    疫病是在第三日爆發的。
    陳五站在營門口,望著抬出去的屍體 —— 整整一百七十三具,用草席裹著,像堆被風吹散的麥垛。周鐵的眼睛紅得像兔子,他說:"大人,三營隻剩二十個能拿刀的,五營的馬全病了,連沙雲都開始咳嗽。"
    陳五摸了摸沙雲的脖子,戰馬的皮毛滾燙,馬耳耷拉著,沒了往日的精神。他想起沙雲陪他在鬼哭峽突圍時的樣子,那時它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傳我將令," 他說,"把營裏的糧食分一半給百姓。病號集中到後營,用棉被裹緊,別讓他們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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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鐵愣了:"大人,陛下說過...陛下要的是天下,"陳五打斷他," 可天下是百姓的。"
    傍晚的風卷著腐臭味吹過來。陳五望著南岸的火光,突然看見幾個黑點從江麵上漂過來 —— 是劉宋的木筏,載著藥箱和糧食。木筏上插著白旗,旗上寫著 "救民"。
    "別放箭!" 他吼。
    木筏靠岸時,陳五看見筏上的老人 —— 是劉宋的老醫正,他在盱眙見過的。老人的胡子上沾著冰碴,說:"陳大人,這是治疫的藥。咱們的百姓也病了,可總得先救人。"
    陳五接過藥箱,手在發抖:"謝了。"
    老人笑了:"當年在彭城互市,您給過我半塊麥餅。"
    陳五想起了 —— 那是五年前,彭城大旱,他帶著甜衛送糧,看見個老醫正蹲在路邊啃樹皮。他塞了塊麥餅過去,老醫正說:"這餅真甜。"
    "甜。" 他說。
    退軍的詔令是在第七日傳來的。
    拓跋燾站在江邊,玄甲上的冰碴子已經化了,滴在地上像血。他望著陳五,說:"朕輸了。不是輸在劉宋的水軍,是輸在這長江的水,輸在這疫病,輸在... 朕的士兵不該搶百姓的糧。"
    陳五單膝跪地:"陛下,您沒輸。您讓天下人知道,大魏的皇帝會為百姓退軍。"
    拓跋燾摸出腰間的玉扳指,遞給陳五:"拿著。這是朕當年在漠南撿的,刻著 " 守民 "。"
    陳五接過扳指,扳指上的刻痕硌著掌心:"臣遵旨。"
    退軍的隊伍是在寅時出發的。陳五騎在沙雲上,望著士兵們扶著病號,背著從百姓那裏搶來的糧袋還回去。南岸的百姓站在江邊,舉著麥餅和草藥,喊著:"慢走!"
    沙雲的馬蹄濺起的冰碴打在陳五的護腕上,"胡漢同守" 的銀鐲被擦得發亮。他望著長江的波濤,想起太武帝的話:"朕要的是天下,不是屠城。"
    他知道,這場仗結束了,但 "守民" 的路,才剛剛開始。
    傍晚的陽光照在江麵上,把退軍的影子拉得老長。陳五摸出懷裏的麥餅,咬了一口 —— 麥餅被體溫焐軟了,甜得發黏,像甜南在甜市給他塞的那團。
    他望著身後的士兵,望著江邊的百姓,突然笑了。
    因為他是陳五,是鎮北將軍,是太武帝的刀,是百姓的燈。就算血濺長江,他也要把這護民的路,走到底。
    沙雲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用腦袋蹭他的手背。陳五蹲下來,給它擦藥,沙雲疼得直抽氣,卻沒躲開。他望著沙雲的眼睛,那裏映著夕陽,映著龍旗,映著所有他要守住的光。
    他知道,這光,會化雪,會生根,會在長江兩岸的廢墟上,長出漫山遍野的甜。
    而此刻,長江的南岸,劉宋的守將正望著北岸的煙塵,手心裏全是汗。他摸出懷裏的密信,信上的字跡還帶著墨香:"魏軍退了,速派人收屍,賑濟百姓。"
    夜風卷著信角,把 "濟" 字吹得獵獵作響。
    陳五站在北岸的土坡上,望著長江的波濤,完全沒注意到,南岸的百姓正把麥餅塞進返鄉士兵的手裏,把草藥纏在他們的傷口上。
    他隻知道,今日,他要帶著甜衛,帶著麥餅,帶著所有他要守住的人,回甜市,去守住大魏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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