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染血的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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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槐樹下吊著一個城裏人的屍體。
    我以為是清晨散步的陌生人,直到看見他斷腿處參差不齊的骨茬和幹涸發黑的血汙。
    濃霧中突然冒出的村民用冰冷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手持香燭,沉默地包圍了我。
    當我顫抖後退時,所有村民突然整齊地後退一步,讓開一條通往村中的路。
    我拚盡全力跑向村長家——那扇門後,藏著十年前父母消失的真相嗎?初春的霧,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田野上,也沉沉地壓在方念橋的心頭。她離那棵盤踞在村口如同鬼爪般的老槐樹越來越近,離樹下那個凝固的身影也越來越近。方才隔著迷蒙霧氣所見的“仰望天空”,此刻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
    那不是眺望清晨的姿態。
    那是一個“吊”著的姿勢。
    一根手腕粗細、顏色深褐、浸染著某種難以名狀汙漬的麻繩,從頭頂上方那虯結扭曲的槐樹枝椏間垂落,死死地勒進那人的脖頸,將那具身體拉成一種詭異的、僵直的弓形。他的頭歪向一側,麵孔被垂落的頭發和陰影遮擋,看不真切。身上的衣服是城裏人常見的樣式,西裝革履,但此刻沾滿了泥濘,皺巴得像一團廢紙。
    最刺眼的,是那缺失的下半部分。
    左邊的小腿,自膝蓋以下,齊刷刷地消失了。斷口處,參差不齊的慘白骨茬刺破殘破的褲管,暴露在潮濕寒冷的空氣裏。傷口邊緣的肌肉和皮膚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腐敗後的青黑與暗紫,早已凝固、幹涸的血汙像一層醜陋的、發亮的硬痂,覆蓋在斷骨和破碎的褲料上,一直蜿蜒到腳下那片顏色格外深暗的泥土裏。那裏沒有腿,隻有一小截斷掉的、同樣沾滿汙穢的皮鞋,孤零零地歪在泥水中。
    一股濃烈的、無法形容的氣息猛地鑽進方念橋的鼻腔。那不僅僅是雨後泥土的腥氣,更混雜著一種鐵鏽般的甜膩,一種肉類腐爛後特有的、令人作嘔的酸敗,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仿佛陳年廟宇角落裏香灰混合著某種陰濕東西的味道。這氣味像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上她的喉嚨,扼住了她的呼吸。
    “呃……”
    一聲壓抑的、破碎的抽氣從她齒縫間擠出。胃裏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春衫,讓她在晨霧中瑟瑟發抖,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她下意識地想後退,雙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釘在原地無法動彈。視線死死被那截斷裂的腿骨和深褐色的麻繩吸住,無法挪開。麻繩的紋理在微弱的晨光下顯得異常粗糲,上麵深褐色的汙跡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動。
    爸爸媽媽……他們當初離開,也是這樣……突然、徹底、隻留下無法理解的殘骸嗎?這個念頭帶著冰冷的絕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髒。
    就在這時,死寂被打破了。
    不是聲音,而是影子的移動。
    濃霧深處,槐樹周圍的田埂上、小徑旁,一個又一個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如同從潮濕的泥土裏鑽出,又如同霧氣本身凝聚而成。他們穿著村裏最常見的粗布衣裳,顏色灰暗,幾乎要與這青灰色的霧靄融為一體。
    方念橋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
    是村裏的叔伯嬸娘!有住村東頭的李二叔,有常年在果園勞作的王嬸,還有幾個麵孔熟悉卻一時叫不出名字的後生……他們無聲地圍攏過來,步伐緩慢而僵硬,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沉重的腳步踩在濕泥上發出黏膩的“吧唧”聲,單調地重複著,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裏。
    更讓她頭皮發麻的是,幾乎每個人的手上,都端著一個東西。
    有的捧著顏色陳舊的粗陶碗,碗裏盛著些渾濁的液體,散發著怪異的味道;有的則雙手舉著幾根細長的、顏色慘白的手工香燭,燭淚凝固,燭芯烏黑,沒有點燃,卻莫名給人一種陰冷燃燒的錯覺。他們圍攏的圈子越來越小,將那棵掛屍的老槐樹和樹下驚恐的少女圍在中心。
    一張張平日裏或憨厚、或木訥、或慈祥的臉,此刻在濃霧的籠罩和手中捧著的詭異器物的映襯下,都變得無比陌生。眼神是空洞的,沒有憤怒,沒有好奇,甚至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封的漠然。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密密麻麻地紮在方念橋的皮膚上,讓她血液都快要凍結。
    他們想幹什麽?為什麽這樣看著我?這…這城裏人是誰?為什麽吊在這裏?
    無數個驚懼的疑問在腦海裏炸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像一隻誤闖入冰冷蛛網的小蟲,被無形的寒意和沉默的注視死死捆縛。
    她終於承受不住這令人窒息的壓迫,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向後退了一小步。鞋跟陷入濕軟的泥地,發出細微的聲響。
    就在她後退的刹那——
    “唰!”
    如同被無形的軍令指揮,所有圍攏的村民,毫無征兆地、動作整齊劃一地、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卻又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整齊。包圍圈瞬間擴大了一圈,在方念橋與那棵吊著屍體的槐樹之間,在她與這圈沉默的村民之間,讓開了一條狹窄的、通向村子深處的、濕漉漉的泥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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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條路,像一張無聲張開、通往未知黑暗的嘴。
    所有的目光依舊聚焦在她身上,冰冷,麻木,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或者說,是某種完成了程序的確認?
    方念橋的大腦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詭異讓路背後的含義,也顧不上那棵樹上吊著的恐怖景象。唯一剩下的本能,就是逃!
    逃離這冰冷的目光!逃離這彌漫著死氣和詭異香燭味的包圍!逃離這棵吞噬生命的老槐樹!
    “啊——!” 一聲短促而變調的尖叫終於衝破喉嚨。她猛地轉身,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那條被讓開的泥濘小路,朝著村子深處,沒命地狂奔!濕滑的泥地幾次讓她趔趄,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割裂著喉嚨和肺部,她不敢回頭,也聽不見身後是否有人追逐。世界隻剩下她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還有腳下泥水四濺的“啪嗒”聲。
    十年累積的委屈、被排擠的孤獨、對父母的思念和怨恨,全在這一刻被這無法理解的恐怖點燃,化為純粹的求生本能。她跑過熟悉的、此刻卻異常陰森的土坯房,跑過同樣籠罩在濃霧下、寂靜無聲的果園,跑過村中那口深不見底、據說是“龍眼”的古井……所有景物都在狂奔的視野裏扭曲、模糊、飛速倒退。
    最終,視線死死釘在村子最裏麵那棟最高大、也最森嚴的青磚瓦房上——村長趙有田的家。那扇厚重的、漆著暗紅色、門環早已鏽蝕的舊式木門,如同一個沉默的句點,凝固在路的盡頭。門後,是那個村裏最有威嚴、也最諱莫如深的老人。十年前,就是他主持了那條公路的修建。也是他,在父母消失後,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過哭泣的奶奶和自己,然後揮揮手,讓所有人“該幹嘛幹嘛去”,仿佛那場人間蒸發,不過是拂去桌上的一粒塵埃。
    “砰砰砰!砰砰砰!”
    方念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狠狠砸在那扇暗紅色的、冰冷的木門上。指骨撞得生疼,木門發出沉悶的、如同敲擊朽木的響聲。
    “村長爺爺!開門!村長爺爺!開門啊!” 她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哭腔和無法抑製的顫抖,回蕩在濃霧彌漫、死寂無聲的村道上。
    門後一片死寂。仿佛這棟巨大的房子隻是一個空殼,或者裏麵的人早已沉睡千年。
    方念橋的心沉入穀底,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壓垮。她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不受控製地往下滑,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就在她即將癱軟在地的瞬間——
    “吱呀……”
    一聲悠長、幹澀、仿佛塵封了百年的門軸轉動聲,從頭頂響起。
    那扇厚重的暗紅木門,緩緩地、向內拉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縫隙裏,沒有燈光,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一股混合著陳年木頭、劣質煙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陳舊廟宇般陰冷塵埃的氣息,撲麵而來。
    黑暗中,緩緩探出了一張臉。
    是村長趙有田。
    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老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雙眼深陷在眼窩裏,在門縫透進的微弱天光下,閃爍著兩點極其幽深、冰冷、如同兩口枯井般的微光。那目光落在方念橋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上,又緩緩掃過她身後彌漫著濃霧、死寂得可怕的村落,最終,定格在遠處村口那棵如同巨大鬼影般、在霧靄中若隱若現的老槐樹的方向。
    接著,一個極其沙啞、低沉、仿佛從地縫裏擠出來的聲音,在門縫後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丫頭……你……看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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