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漸漸停息，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成年艾琳跪在青石板的廢墟上，雙手捧著父親消散前最後留下的光點——一片半透明的、帶著星塵微光的“花瓣”，那是維斯托博士胸口的星塵心髒最後殘存的碎片。小艾琳蜷縮在她身旁，小臉埋在姐姐的衣襟裏，眼淚已經流幹，隻剩下空洞的眼神和偶爾的顫抖。
    三足狗一動不動地趴在幾步之外，光之肢體如同燒焦的枯枝，暗淡無光。它的呼吸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細微的、像是金屬摩擦的雜音。青銅能量的反噬不僅摧毀了它的光之肢體，更在它體內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
    玉質植物依然矗立在巷子深處，但不再瘋狂扭動。樹身上的裂痕停止了青銅能量的噴湧，轉而滲出淡金色的粘稠液體，這些液體滴落在地麵，形成一小片散發著微弱星光的淺窪。頂端那朵恐怖的湮滅花苞仍然存在，隻是不再搏動，如同一顆被強行按了暫停鍵的定時炸彈。花心處的純白毀滅之光被無數細小的、平凡生命的光影纏繞、禁錮，形成一種脆弱的平衡。
    “我們……該怎麽辦？”小艾琳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她抬起頭，看向姐姐，眼中不再是天真爛漫的星塵光彩，而是一種被痛苦淬煉過的、超越年齡的堅毅。
    成年艾琳輕輕擦去妹妹臉上的淚痕，手指顫抖卻堅定。她看向那株靜止的巨樹，看向花苞中凝固的毀滅之光，最後看向奄奄一息的三足狗。某種決斷在她眼中成形。
    “爸爸用生命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她站起身，拉起妹妹，“我們不能浪費它。”
    她走到三足狗身邊，小心翼翼地檢查它的傷勢。光之肢體已經徹底失去了活力，觸感冰冷堅硬，像是某種金屬化石。更令人擔憂的是，那些青銅色的能量如同毒素，正在從肢體根部向身體其他部位緩慢蔓延。
    “它還活著。”成年艾琳輕聲說，“但需要治療。”
    小艾琳蹲下身，小手輕輕撫過三足狗的頭顱。她閉上眼睛，試圖調動體內殘存的星塵能量，但剛一嚐試，就痛苦地皺起眉頭——她與玉質植物的連接依然存在，但此刻那連接帶給她的隻有無盡的痛苦和混亂。樹身內部，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殊死搏鬥，任何外來的能量介入都會引發不可預測的連鎖反應。
    “不行……”她咬著嘴唇搖頭，“樹太亂了……我幫不了它……”
    成年艾琳望向玉質植物，目光落在樹根處那一小片星光水窪上。水窪不大，卻散發著純淨的生命氣息，與周圍被青銅汙染的土壤形成鮮明對比。她突然想起昨夜那滴巨大的“雨水”，想起它治愈父親胸口空洞的奇跡。
    “也許不需要你直接出手。”她快步走向水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空的小藥瓶——那是她隨身攜帶的、裝頭痛藥的塑料瓶。她蹲在水窪邊，小心地用瓶口舀起幾滴星光液體。
    液體入瓶的瞬間，塑料瓶壁竟然變得半透明，內部流動的星光透過廉價塑料，映照出無數微縮的星雲漩渦。成年艾琳屏住呼吸，擰緊瓶蓋，回到三足狗身邊。
    “試試這個。”她將瓶口湊近三足狗的鼻子。
    星光液體似乎感應到了生命的痛苦，自動從瓶口滲出，化作一縷縷細小的光流，鑽入三足狗的鼻腔。起初沒有任何反應，但幾秒鍾後，它燒焦的光之肢體突然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哢噠”聲，像是冰層開裂的輕響。一道比發絲還細的淡金色光線，從肢體根部艱難地延伸出來，如同春天第一株破土的新芽。
    “有用！”小艾琳驚喜地小聲叫道。
    三足狗的耳朵微微抖動，眼皮掙紮著抬起一條縫。它的目光渙散，但確實恢複了意識。它試圖站起來，卻隻能無力地晃動了一下前爪。
    “別急。”成年艾琳輕輕按住它，“慢慢來。”
    她看向瓶中剩餘的星光液體，又看向妹妹：“我們需要更多這個。還有……”她的目光移向玉質植物粗壯的樹幹，“我們需要知道樹裏麵發生了什麽。爸爸……爸爸用生命換來的平衡能維持多久？01的汙染被控製住了嗎？那朵花苞接下來會怎樣？”
    小艾琳咬著嘴唇，小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泰迪熊的耳朵：“我……我可以試試看。但需要靠近樹……非常近。”
    成年艾琳握緊妹妹的手：“我們一起。”
    她們攙扶著來到玉質植物前。近距離觀察，樹身的狀況更加觸目驚心——那些裂痕並非隨機分布，而是組成了某種精密的、類似於電路板的紋路。淡金色的修複液體與青銅色的能量在這些“電路”中緩慢流動，彼此對抗、吞噬。最令人不安的是，這些紋路正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擴張、蔓延，如同某種活物的血管網絡。
    小艾琳深吸一口氣，將手掌貼上樹幹。接觸的瞬間，她渾身一震，眼睛猛地睜大！
    “我看到了……”她的聲音變得空靈，瞳孔中倒映著不屬於這個維度的景象，“根須……好多的根須……它們延伸到好遠的地方……有的在燃燒，有的被冰封，有的纏滿了青銅色的藤蔓……但最深處……最深處有一條金色的主根，它連接著……”
    她的描述突然中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一股青銅色的能量從接觸點逆流而上，迅速蔓延到她的手臂，形成猙獰的紋路！
    “艾琳！”成年艾琳驚呼一聲，想要拉開妹妹，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微弱的金光閃過！三足狗不知何時掙紮著爬了過來，用那條剛剛恢複一絲活力的光之肢體，輕輕搭在小艾琳被汙染的手臂上！
    金光與青銅能量碰撞，發出刺耳的嘶鳴！小艾琳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身體猛地後仰，手掌終於脫離了樹幹！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手臂上的青銅紋路在金光的作用下緩慢消退。
    “那裏……那裏有東西……”她顫抖著指向樹幹，“在最深的主根裏……不是01……是更古老、更可怕的東西……它在看著我們……”
    成年艾琳緊緊抱住妹妹，目光驚疑不定地望向玉質植物。就在這時，樹身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緊接著，一塊巴掌大的樹皮自動脫落，露出底下光滑如鏡的木質層。木質層上，一幅清晰的圖像正在形成——那是一個深邃的、由無數根須交織而成的通道，通道盡頭，隱約可見一點微弱的星光。
    “它……它在邀請我們？”成年艾琳不確定地說。
    三足狗虛弱地叫了一聲，用頭輕輕頂她的腿，然後看向自己的背，目光堅定。
    “你想讓我們……進去？”成年艾琳難以置信地問，“通過這個……根須通道？”
    三足狗點頭，光之肢體上的那一絲金光頑強地閃爍著。
    小艾琳從姐姐懷裏抬起頭，小臉上還帶著恐懼的淚痕，但眼神已經變得堅定：“必須去。那個東西……它在等著我們。而且……”她看向頂端那朵靜止的湮滅花苞，“如果不解決根源，這個平衡遲早會被打破。”
    成年艾琳看著妹妹，看著奄奄一息卻依然堅持的三足狗，最後看向樹幹上那個神秘的通道影像。她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好。但我們得做好準備。”她從背包裏取出水壺，倒空後小心地盛滿那星光水窪中的液體，“帶上這個。還有……”她猶豫了一下，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細細的銀鏈，鏈墜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裏麵裝著一撮灰白色的毛發，“這是……它第一次脫落的毛。也許會有用。”
    三足狗認出了那撮毛發——那是它很久以前，在第一次被艾琳救下後，留在獸醫院的籠子裏的。沒想到她一直保存著。
    準備就緒後，她們再次來到樹幹前。小艾琳一手抱著泰迪熊，一手握住姐姐的手。成年艾琳另一隻手輕輕按在通道影像上。三足狗緊貼著她的小腿，光之肢體盡可能伸展，觸碰她們兩個。
    “無論發生什麽，不要鬆手。”成年艾琳叮囑妹妹。
    接觸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吸力傳來！她們的身體沒有移動，但意識卻如同被連根拔起，沿著樹幹的通道，飛速墜向根須網絡的最深處！
    天旋地轉中，三足狗的意識勉強保持清醒。它“看”到自己的光之肢體延伸成一條金色的細線，將三個生命緊緊相連。周圍是無盡的、錯綜複雜的根須網絡，有些粗如巨龍，有些細若發絲，每一條都散發著不同的能量波動——赤紅的熔岩脈動，星藍的水母熒光，炭黑的二維線條……這些都是被標記的世界，被根須連接的生命。
    下墜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隻有一瞬。當意識終於穩定下來時，她們“站”在了一片奇異的空間中。
    這裏沒有上下左右的概念，隻有無盡的、流淌著星光的根須在虛空中交織、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立體網絡。網絡中心，懸浮著一顆散發著柔和光芒的“果實”——那是一滴被無數根須小心包裹、保護的巨大“雨水”，與昨夜從花苞中滴落的那滴一模一樣，隻是更加龐大，更加純淨。雨水中，艾琳姐妹的倒影清晰可見，周圍環繞著無數平凡生命的瞬間剪影。
    “這是……”成年艾琳的聲音在意識層麵回蕩，“根須網絡的核心？”
    三足狗的光之肢體自動指向“雨水”下方——在那裏，一條異常粗壯的主根延伸向無盡的虛空深處。主根表麵布滿了青銅色的裂紋，裂紋中滲出粘稠的黑色液體，這些液體滴落在周圍的根須上，立刻引發腐蝕和潰爛。
    “那就是汙染源。”小艾琳的意識體緊緊抓住姐姐的手，“從好深好深的地方來的……比01還要深……”
    成年艾琳順著主根的方向“望”去，突然打了個寒戰。在那視線無法穿透的黑暗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回望。不是01那種冰冷的秩序意誌，而是某種更加原始、更加不可名狀的存在。僅僅是感知到它的“目光”，就讓人靈魂戰栗。
    “我們……必須切斷它。”成年艾琳努力穩定自己的意識波動，“但怎麽做到？那條主根看起來已經病入膏肓。”
    三足狗的光之肢體輕輕碰觸那滴巨大的“雨水”，然後指向主根的腐蝕部分。一個清晰的意念在三人之間傳遞：用“雨水”的力量淨化主根，但需要有人將“雨水”引導到汙染最嚴重的區域——也就是最靠近黑暗源頭的位置。
    “我去。”小艾琳的意識體突然掙脫姐姐的手，向前飄去，“我和樹的連接最深。我能找到路。”
    “不行！”成年艾琳想要拉住她，卻抓了個空。小艾琳的意識體已經輕盈地飄向“雨水”，小小的手掌貼上那巨大的水滴表麵。水滴立刻回應了她的觸碰，分出一股細流，環繞著她的意識體，形成一層保護性的光膜。
    “姐姐，記得嗎？”小艾琳回頭，露出一個與年齡不符的平靜微笑，“爸爸說我是‘媒介體’。這就是我的用處。”她的意識體開始沿著那條被汙染的主根，向黑暗深處飄去，“我會把‘雨水’帶到最需要的地方。你們……保護好這裏。”
    成年艾琳想要追上去，卻被三足狗攔住。它用意識傳遞出一個殘酷的事實：隻有最純淨的星塵親和體才能安全接觸那滴“雨水”，其他人貿然嚐試，隻會破壞它的完整性。而且，主根深處的汙染濃度，足以瞬間腐蝕任何不夠強大的意識。
    “但她隻是個孩子！”成年艾琳的意識波動劇烈起伏。
    三足狗的光之肢體輕輕纏繞著她的手腕，傳遞出無聲的安慰。它“看”著小艾琳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主根深處的黑暗中。片刻的寂靜後，一股強烈的震動從主根傳來！青銅色的裂紋突然亮起刺目的白光，那些黑色粘液如同遇到克星，瘋狂地沸騰、蒸發！
    淨化開始了。
    但幾乎同時，黑暗深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億萬玻璃同時破碎的尖嘯！主根劇烈抖動，表麵的裂紋迅速擴大！某種龐大到難以想象的意誌被激怒了，它沿著主根瘋狂反撲，直指位於網絡中心的“雨水”和她們！
    “它來了！”成年艾琳驚恐地後退。
    三足狗擋在她身前，光之肢體爆發出最後的能量，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屏障。但這屏障在黑暗意誌的衝擊下如同薄紙，瞬間被撕得粉碎！衝擊波將她們狠狠拋向“雨水”，眼看就要撞上這脆弱的網絡核心！
    千鈞一發之際，“雨水”表麵泛起漣漪，一隻半透明的手突然伸出，穩穩地接住了她們！那是一隻熟悉的手——維斯托博士的手！他的意識體從“雨水”中浮現，雖然模糊不清，但胸口的星塵心髒依然頑強地跳動著。
    “爸爸？！”成年艾琳難以置信地喊道。
    維斯托博士的意識體沒有回應，隻是將她們推向安全區域，自己則轉身迎向那洶湧而來的黑暗浪潮！他的身形在龐大的黑暗麵前渺小如螻蟻，但星塵心髒的光芒卻如同一柄利劍，刺入黑暗的核心！
    無聲的爆炸席卷整個根須網絡！衝擊波所過之處，被汙染的主根寸寸斷裂，青銅色的裂紋被星塵強行愈合！黑暗意誌發出不甘的嘶吼，最終退回到虛空深處。而維斯托博士的意識體，也在這次衝擊中徹底消散，化作無數光點，融入網絡的每個角落。
    “爸爸……又救了我們一次。”成年艾琳的意識體顫抖著。
    震動逐漸平息。主根的大部分區域已經被淨化，雖然傷痕累累，但不再滲出黑色毒液。遠處，一個小小的光點正沿著主根緩緩返回——是小艾琳！她的意識體比離去時明亮了許多，周身環繞的“雨水”光膜中多了幾縷金色的絲線，如同新生的根須。
    “我做到了！”她的意識波動充滿疲憊但掩不住興奮，“那個壞東西被趕跑了！它暫時不會回來了！”
    三足狗的光之肢體輕輕觸碰回歸的小艾琳，傳遞出讚許和欣慰。但它的感知很快捕捉到一個異常——雖然主根的汙染被清除，但網絡整體的能量流動卻出現了紊亂。特別是那些連接其他世界的根須，正在以異常的速度枯萎、衰敗！
    “怎麽回事？”成年艾琳也注意到了這點。
    小艾琳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是代價……淨化需要能量。‘雨水’抽取了其他連接的力量。”她的意識體飄向網絡中心的那滴巨大“雨水”，現在它明顯縮小了一圈，“如果繼續這樣……其他世界會……”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根須網絡是一個整體，犧牲其他部分來保全主根，最終隻會導致整個係統的崩潰。
    “必須找到平衡的方法。”成年艾琳沉思片刻，突然看向三足狗，“你的光之肢體……它連接著平凡生命的能量，對嗎？那些不被標記的、自由的能量？”
    三足狗點頭，理解了她的想法。它那微弱的光之肢體再次亮起，這一次，不是防禦或攻擊，而是如同根須般向外延伸，嚐試與那些正在枯萎的連接建立新的通路。成年艾琳和小艾琳也加入進來，一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星塵親和力穩定網絡結構，一個引導“雨水”的力量滋養受損的連接。
    緩慢但堅定地，根須網絡開始恢複平衡。枯萎的連接重新獲得能量，紊亂的流動逐漸回歸有序。雖然整體規模比淨化前縮小了，但更加健康，更加堅韌。
    當最後一條主要連接穩定下來時，一股柔和的推力突然從“雨水”中傳來。三足狗的意識率先被推離網絡核心，沿著來時的路徑飛速上升！成年艾琳和小艾琳緊隨其後。在完全脫離前，三足狗最後“看”了一眼那滴巨大的“雨水”——水中的倒影不再是艾琳姐妹，而是一株小小的、頂端帶著花苞的玉質植物，和一隻有著三條腿的狗。
    意識回歸肉體，她們同時睜開眼睛。小巷還是那個小巷，玉質植物靜靜矗立，但樹身上的裂痕已經大部分愈合，滲出的不再是青銅能量，而是純淨的淡金色液體。頂端那朵恐怖的湮滅花苞，此刻正以一種緩慢但穩定的速度自行閉合，花心處的純白毀滅之光被徹底隔絕在內，不再構成威脅。
    “我們……成功了？”成年艾琳不確定地問。
    小艾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一個微小的、星塵構成的根須印記正在緩緩成形：“是的。但戰爭還沒結束。那個黑暗的東西……它隻是暫時退卻。”
    三足狗掙紮著站起來。它的光之肢體恢複了一絲活力，雖然遠不如從前，但已經足夠支撐它行走。它抬頭看向正在閉合的花苞，目光堅定。
    根須網絡暫時安全了，但代價沉重。維斯托博士徹底消散，網絡的規模縮小，許多連接需要重建。而黑暗深處的威脅，終有一日會卷土重來。
    但此刻，陽光重新照進小巷，溫暖著三個傷痕累累的守護者。她們還有彼此，還有這株樹，還有無數被根須連接的、平凡卻堅韌的生命。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