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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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八年冬,北疆餓殍盈野,遼東道旁榆樹盡作白骨色。饑民剜目而啖的駭聞隨朔風卷進九重宮闕,卻消弭在湖廣梅嶺倭寇焚城的八百裏加急戰報裏。紫禁城角樓銅鈴在寒風中嗚咽,似萬千冤魂慟哭。
    戌時三刻,陸秉勒馬駐足於嚴府朱漆獸環前。府內絲竹穿透三重門牆,教坊司新製的《飛燕繞梁》曲調裹著暖香,將長安街積雪都熏得酥軟。他望著飛簷下錯金“嚴府”匾額,忽記起三日前通州驛站呈上的密報——餓殍腹中盡是觀音土,撐裂的腸肚裏滲著青灰色泥漿。
    :"閣老這曲《飛燕》,倒比西苑仙壇的醮樂更得道韻。"
    陸秉接過汝窯天青盞,茶湯裏浮著進貢的明前龍井。嚴嵩銀須隨笑聲顫動,燭影在仙鶴補子官服上投下巨禽般的暗影:"陸都督深夜造訪,老夫有失遠迎。"
    更漏聲突止。陸秉指尖撫過繡春刀吞口處的蟠螭紋,頗有深意地道:“閣老客氣,陸秉也不願深夜叨擾,隻是下次,這樣的事閣老還是小心為好…”
    嚴嵩目光一凜,陸秉手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本賬冊。
    隨即有仆人接了過來,嚴嵩懷疑的目光翻開賬本,不過翻了幾頁突然混濁的瞳孔一顫!那上麵竟記錄著江州這麽多年來歲銀的清楚賬目!
    長安街上五更梆響,鎮撫司詔獄傳來鐵鏈拖地聲。沈赫立在滴水簷下,飛魚服上的金線在火把中泛著冷光。
    陸秉推開雕花檻窗,有流星墜在嚴府飛簷的嘲風獸吻上。夜總是這般濃黑,二十年前楊仲芳的血沒能染紅它,今夜鄭毅的命,大約也隻能凝作詔獄磚縫裏又一抹暗赭。
    杭州城外,春色青青,西湖邊上的山峰不與京城高山巍峨相同,煙蒙細雨中,彎彎曲曲的峰巒層層隱隱疊疊,真是好一派江南煙雨春色!
    煙雨中,來了幾個不速之客,為首一人一身紅色飛魚蟒袍,腰間別著黑色飛魚紋刀鞘,百褶的衣擺拂過江南三月彎長的細草,抖落了草上的露珠。
    這是一個身長健碩的男子,邁著深沉有力的步伐,黑色襆頭下一張還透著幾分少年輪廓的臉龐,他的皮膚像養在居中的少年,烏黑的劍眉與那帶著寒氣的眸子讓人不敢直視!他的神情很冷漠,與這三月的湖光似是存在兩個人間。
    北鎮撫司沈赫,與幾個手下突兀地出現在這春光中,如同幾條令人膽顫的遊魂。
    懷中的追魂冊上寫著:江州右副都禦史鄭毅魚肉百姓貪贓枉法 !聖上震怒,下旨將鄭毅七族殺盡。
    此前鄭氏一族已全部下獄,隻等捉拿在外求學的幼子鄭玉麟。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罪臣之子怎麽可能成為漏網之魚?不過幾日,錦衣衛便能從京城追殺到杭州城,隻等翻過西湖到達餘杭,就能找到藏在家奴家中的鄭家幼子。
    又過半日,沈赫與手下在在小鄉村外和鄭玉麟和護送他的家仆狹路相逢,隨從見到為首的沈赫,立即被他身上紅色的飛魚服染紅了瞳孔,紛紛露出驚懼之色!
    幾人麵如死灰,顫抖著拔出了腰間的劍,作出抵禦狀態。
    沈赫看了看被家丁擋在身後的少年,略顯稚嫩的臉上扭曲地聚滿惶恐與驚顫。掏出懷中的追魂冊盯著那少年皺眉問道:“鄭毅之子鄭玉麟是你吧?”
    這樣一問,少年的臉更白了,嘴角哆嗦著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那未幹的淚痕都在顫抖!
    沈赫見狀不再廢話,擺擺手,身後幾人瞬間猶如鬼魂出動迎了上去,和家丁刀劍相擊打在一起。
    幾個家丁武功不錯,居然能抵住錦衣衛們的攻擊,為首的漢子卻趁著間隙飛快抓起那少年,轉眼消失在眾人眼前。
    沈赫見狀不由分抽出繡春刀追趕,卻被幾個家丁拚死攔住,甚至不顧身體被人刺中也要攔在沈赫的前麵!
    眼見少年被帶走不見,沈赫心下惱怒,如狂風驟雨般使出刀招,不過幾招,繡春刀便刺中了幾名家丁,刀光所到之處,血花如一朵朵梅花綻放,不消半刻,幾人就都倒在下去,隻有繡春刀上的殘血從鋒利的刀口劃落。
    :“飛雲留魂步?!長明宮也膽敢和錦衣衛作對?!”沈赫恨聲施展輕功飛身追了出去。
    沈赫此時不過二十三四,年紀輕輕便能從訓練營輾轉成為從四品的錦衣衛鎮撫司左使,除了堅忍的性格外,還有他異於常人的五識,這對於練武來說也比常人更省許多的心力。
    便是這高超的武功,非常人所比的五識,隻一柱香的時間就已追上了漢子和少年。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湖渡頭,從那身紅色出現在視線裏,漢子眼裏除了驚訝與驚懼,更多的是厭惡!
    錦衣衛的狗鼻子倒是挺靈!
    放下手中的少年,漢子冷笑道:“人人都說錦衣衛是惡犬,不管好壞盯上都得咬死,看來今日是難逃爾手,可惜了…”
    漢子看向那被嚇得膽戰心驚的少年,見他麵無血色又道:“你父親是個好人,若不是得罪嚴嵩又怎會遭此滅頂之禍?本是受人之托前來救你,隻可惜,天要滅你,亦要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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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那漢子長嘯一聲,舉起手中的劍就要和沈赫決一死戰,沈赫見罷冷笑出聲:“可笑!楊仲芳名揚天下,不過為仁義所累,他能改什麽?嚴大人依然是首輔大人,而皇上隻需一聲令下便能誅鄭家九族!”
    說此話時,沈赫眼睛嘲諷般瞟了一眼那少年。轉而對那漢子冷冷說道:“現在滾饒閣下一條狗命,不然可不止你,長留山上也一個不留!”
    那漢子眸光晃了晃,堅定道:“今日便是宮主受人之托救這鄭家小公子,閣下莫需多言,出刀吧!”
    :“找死的蠢貨!”沈赫冷冷吐出幾個字。
    繡春刀早已出鞘握在手中,沈赫臉上帶著幾分陰邪。轉眼間反手轉刀,使出又狠又絕的殺招,逼得那漢子隻得以劍相抵!
    繡春刀乃朝廷禦賜匠師精剛千錘百煉所造,十分的堅硬鋒利!非是平常刀劍能比較的,隻見刀劍相交之處,猶如火石相交!瞬間崩裂出幾縷火花,也不過三招,刀招貼身而過,漢子的肩上便被沈赫的繡春刀挑出大朵的血花,漢子隻覺手臂一痛,臉上立即露出痛苦的神色,手上的劍也幾乎飛了出去。
    繡春刀再次欺身,漢子以劍相抵時沈赫卻不著急,趁其不意又在漢子左肩上挑出血花,在鋒利雪白的刀影下,真是令人驚心動魄!
    漢子麵如死灰,幾縷發絲在激打中散落開來,顯得十分狼狽。
    沈赫冷聲嘲諷道:“長明宮輕功還行,隻可惜這劍招不怎麽樣!”
    沈赫笑得邪乎,說罷又使出殺招朝那漢子招呼過去,不到兩招,那漢子的劍被繡春刀擊飛掉落,雙腿被挑出血花,腿一麻便跪倒在地,憤怒地看向沈赫,嘴裏卻還恨恨道:“士可殺不可辱,閣下要殺便殺,技不如人,死你手上算在下倒黴!”
    沈赫並不想輕易放過他,嘲諷道:“長留山自詡德武兼備,名滿天下的歐陽德便是出自長留山,隻是聽說這心學也是長留山上人人謂道的學識,怎不知這心學的意義?心如明鏡,物來則照,鄭毅身為朝廷命官,貪贓枉法證據確鑿,怎能他胡言亂語罵罵首輔大人便能掩蓋罪行?若人人如此,王法何在?”
    漢子愣了愣,冷哼一聲:“你們這些冷血無情的錦衣衛怎配說教心學?人人皆知陸秉與狗賊嚴嵩私交甚篤,朝堂之上更是狼狽為奸!千兩白銀相比嚴嵩來說不過是蚊腿一絲,皇上為何能容嚴嵩卻不能容鄭大人?至少鄭大人在其位謀其職,在杭州城也曾為百姓造街填堤,更何況為彈劾嚴嵩而死!聖人道,隨心中良知而動自有大義!為虎作倀的無恥之徒又怎會懂得?要殺便殺,說這麽多做什麽!”說完還嫌棄地朝沈赫啐了口唾沫。
    沈赫眼裏殺機更甚,刀口的血已經滴盡,露出雪白的鋒芒,映照在那漢子的臉上,就好似手中的繡春刀隨時能把那漢子撕碎生出一樹血花來。
    漢子絕望閉上眼睛,仿佛下一刻那冰冷的繡春刀就要割破自己的喉嚨。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隨著有東西劃空而過的聲音,漢子睜開眼,便看到一柄長劍直向那錦衣衛門麵劈去!
    電光火石間沈赫彎腰閃身舉起繡春刀去擋,擊劍時,沈赫隻覺得手臂傳來陣陣痹麻,向劍回落處看去,那劍已落入一人背上。
    隻見那人約有二十五六,一身月白長衫,披著一件極淺的灰色道袍。沈赫微眯著眼,正要看清楚是哪個不知死活的狗奴才膽敢阻擋錦衣衛辦差?
    隻見麵前之人黑發被一根白玉簪別住,飽滿豐潤的額頭下是兩道長長的劍眉,眉下一雙鳳目燦若星河,高挺的鼻梁下有著一張絕美女子也無法媲美的薄唇。
    握著繡春刀的手還在微顫,沈赫冷聲道:“錦衣衛辦案,阻攔者同罪!!”
    :“倒要看看大人有沒有這樣的本事!”
    那人不為所動,眼眸微瞌,待再次抬眸看向沈赫時,星目淩厲寒光閃動,嘴角揚起讓人不輕易發覺的一笑,像是不屑又似是嘲諷。
    見罷,沈赫繡春刀鋒口直指那人!
    一瞬間,狠絕的招式如狂風驟雨般使出,那人也不忙,連劍都沒有要出鞘的意思,隻輕巧幾步閃躲,滔天狠絕的殺招便化無影蹤!
    沈赫心中大驚!這步伐竟比飛雲留魂步輕巧得多!自己殺招雖從那人偏身而過,卻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沈赫心中惱怒,又是瘋狂使出幾招,煞時繡春刀猶如一道白色劍牆舞得密不透風!
    如有半點破綻也定要他血花飛濺了!可過了許久也不見得手,這時對方閃躲中不得不抽出背上的劍,一時刀劍相交,不過兩招,那人的劍猶如靈蛇般纏住繡春刀,不過轉瞬,“啪”的一聲沈赫手中的刀便被擊飛,落在幾丈遠的地上 。
    那人回頭看著漢子道:“你們趕緊上船逃命去吧!”
    漢子回頭看了一眼忿忿不平的沈赫,然後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人,最後由著少年攙扶受傷的身體離開。
    就這樣,沈赫眼睜睜看著他們泛舟逃走,可氣的是自己繡春刀被擊落,根本沒有阻攔的可能!
    尚有幾分少年輪廓的臉變得扭曲,火紅的飛魚蟒袍映襯下,臉上的怒氣看起來似能噴出火來。
    此時他的幾個手下趕到,不分說紛紛提刀向那人劈去,錦衣衛們使的都是狠辣至極的殺招,一下子便將那人團團圍住,可還看不清那人使的是什麽招式,飛花落葉間幾人就已被那人一一擊倒!
    沈赫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片驚濤駭浪!這些手下都是日夜苦練的精英,在這人麵前竟不堪一擊!若要取自己的性命也不過是頃刻之間吧?難道…難道今日自己竟要死在此人手上嗎?
    沈赫絲毫不懷疑麵前之人會要了自己的命,可束手就擒絕不是錦衣衛做派,沈赫眼中閃過一絲絕命狂徒才有的戾氣,然而正當沈赫以為那人會趕盡殺絕時,那人卻隻是用內力逼盡劍上的血絲封劍入鞘,不再理會沈赫,飄然飛身而去。
    當一切歸於平靜,沈赫還在愣愣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的啊發呆,總旗官林麒與手下幾名小旗在等候鎮撫使的命令,絲毫不覺二月的西湖渡口細雨微風,湖光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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