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步步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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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師府,次輔徐階從噩夢中醒來,一如多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那是本朝二十八年,當時大皇子翊筠二皇子翊翎已經相繼薨逝多年,皇上身下隻剩下裕王景王兩皇子,並且當時裕王母妃身份低微,朝中又無根基可言,無緣無故被推到長子位置,裕王處境岌岌可危。尤其那時景王與嚴黨來往甚密,自身又是貴妃靖妃所出,朝中已有了廢長立幼的聲音。
    皇上也有遲疑,特別方士陶鶴鳶就曾預言“二龍不相見”,皇上這才後知後覺大皇子二皇子他們都是立為皇儲後撒手人寰,驚疑之餘對方士的話深以為然,從此再不提立皇儲之事。
    那時徐階已官升禮部侍郎,裕王雖不得寵,可皇長子該有的擇師禮儀不能或缺,於是嘉靖二十八年,徐階被任命為裕王府講學官屬,以武英殿大學士的身份正式成為裕王朱載垕的老師。
    仆人遞上裕王府差人送來的信,還沒等徐階渾噩中緩過來,昏花的老眼見到書信上的字瞬間嚇得屏住了呼吸,腦中“轟”的一聲響,徐階後背竟嚇出了一身冷汗!
    書信是裕王手下謀士祁東陽所寫,那是一行黑色的小楷:
    裕王於夜遭人落毒於酒,幸被發現未曾遇險,望太師多加小心!
    沒想到,景王下手竟這麽快!
    皇上沉迷修道多年,並且近些年選進宮的秀女再無所出,現在又有了不立儲的由頭,所以隻要除去裕王,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就非景王莫屬了!
    一時間人心莫測,換了別人或許隨便當個純臣便可明哲保身,可徐階奉旨給當時十五歲的裕王當老師,先不說這個學生對自己愛重有加,就是袖手旁觀,有些人也不會放過自己的。
    所以不管是為了皇恩浩蕩還是為了江山社稷,他隻能暗中護裕王周全,更何況裕王皇長子的身份朝中也未必沒人支持。
    可眼前景王步步緊逼,背後有誰的手段猶未可知,如何才能讓對方放下戒心?
    裕王年少聰慧,裝作玩物喪誌耽於女色已是步步為營,如今被人暗下殺手,徐階還得考慮如何保全自己,保全整個太師府不被針對。直到現在徐階已經明白自己與裕王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謀士何心尹給的意見是聯姻,尤其要作低姿態把徐小姐送給嚴世蕃做妾!
    這讓徐階如何舍得?徐家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年方十八一表人才,如何就能送給酒色多年的嚴世蕃糟蹋?更何況還是做妾!
    徐階起身想去看看徐令荷,走到往女子閨樓回廊處,卻見令荷正麵無血色地與何心尹說著話,麵上淚痕未幹,聽到何心隱說著什麽,掩麵低泣起來,許久才抬起頭來,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帶著淚眼晗了晗首。
    回廊裏的兩人轉身看過來,一時間父女倆相視無聲落淚。
    時間不等人,再遲疑,等裕王被殺,整個太師府都有可能保不住!
    想罷,徐階狠下心來,轉身回到書房,不多會奮筆疾書就已寫好了奏梳,立即奏請皇上立裕王為皇儲,也不等奏書完全墨幹,徐階匆匆折起放進懷中,進宮麵聖去了。
    皇上見到奏梳果然大怒,對著徐階一陣狂風暴雨般怒罵。
    天子之怒,震似雷霆!
    然而徐階別無他法,咬牙道:“裕王品性純良敦厚,實乃國之幸也,亦陛下之延綿,祖製之禮不可廢也,階食君之祿,幸為裕王之師,常恐不能盡忠君之事!望陛下明鑒啊!”
    說完便號啕大哭,拜倒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
    徐階幾句話說得極其巧妙,意思說我拿了朝廷發的俸祿,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您辦事,合祖製之禮天經地義,您的皇兒也挺合適,實在怨不了我啊!
    然而皇帝正在氣頭上,哪管得了這麽多?下令重重地把徐階打了二十大板,徐階被打得屁股血肉模糊,哀叫連連,差點就要昏厥過去。
    然而等太監把他送回太師府,他知道,皇帝這關算是過了。
    聽聞父親從宮裏回來,是被抬著回來的,徐令荷既擔憂又害怕,何先生已經和她說明了其中關係,明白如果自己不自賤做妾,整個太師府都會陷入泥沼灰飛煙滅!如果犧牲自己,能讓整個太師府避過一劫,就是與禽獸為伍…
    徐令荷知道她不得不這麽做。
    徐階趴在床上,痛得臉色慘白,還伴隨著低低的哀鳴,徐令荷心中一痛,噓問之餘嬌美的臉上落下一串淚珠,頓時粉腮掛滿淚痕,哭了一會兒,徐令荷下定決心,拂去臉頰淚珠咬了咬牙,跪伏在地哭道:“父親…請父親大人作主,令荷自甘嫁與嚴公子為妾!”
    徐階如鯁在喉,心中大憾,臉上頓時淚如雨下,顫抖著伸手想要去將徐令荷扶起。
    此時耳邊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何心隱冰冷的話音:“太師莫要辜負徐小姐的一片孝心!此事要快點去辦才是,免得夜長夢多!”
    伸著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徐階抬眼望見那青衫男子一副擔憂地看著自己,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兒,心中極是苦澀,麵上的表情氣憤又無奈,一隻手狠狠地拍在了床沿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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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徐階拖著血肉模糊的屁股去到嚴首輔家中,隨著門房帶到,見到嚴侍郎正在與父親說著什麽,顧不了身上的疼痛,見到嚴嵩就一把撲了過去,徐階跪地抱住嚴閣老嚎啕大哭,整得兩人久別的至親一樣。
    嚴嵩尷尬地看了一眼兒子,嚴世蕃冷著一張臉,異瞳閃過一絲冷光,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做戲的人。
    見兒子不理會,嚴嵩尷尬地幹咳幾聲,伸手要去拉起徐階,哪知徐階抱住嚴閣老大腿抱得更緊,哭也更大聲了。
    晦氣!晦氣啊!不知道的還以為家中死了人呢!
    嚴閣老的腦瓜被哭聲吵得要炸了!
    徐太師帶著哭嗓說道:“階今日被聖上重重責罰了二十大板,身上之痛切膚入骨!然階心中卻惶恐!恐閣老誤會了階,以為階是那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
    嚴嵩被他纏地實在惱火,見他如此說,無奈地歎了口氣:“徐太師還是先起來說話吧!你這樣讓本輔如何與你說話?”
    徐階像才看到自己的眼淚鼻涕沾到嚴閣老灰錦雲紋的衣擺上,收了收眼淚,也沒敢站起來,退後一步,跪伏在地上繼續哭道:“階乃老師門生,學生對您更是日夜敬仰!每每聽聞您的青詞都覺得此詞定是天上才有!更何況那字寫得這麽好!老師才華學識亙古少有!學生自始至終心悅誠服!”
    讓人麵紅耳赤的溢美之詞徐階信手拈來,就是精於此道的嚴閣老聽聞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嚴嵩抬頭看了一眼嚴世蕃,希望兒子能給自己一個提示。
    這人上來就是拍馬屁,嚴世蕃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了,唇畔勾起一抹冷笑,似是嘲諷道:“太師大人如今貴為裕王之師,他日便是大明帝師,何來誤會惶恐之說?”
    徐階麵上一滯,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的話,誠惶誠恐帶著哭腔道:“公子見諒!自入京以來,多得首輔大人與公子照拂,學生雖官至尚書,自請為裕王之師也隻是想替老師教導裕王,他日裕王也不至於出了什麽岔子,讓大人憂心啊!”
    :“那太師又為何昨夜進宮奏請皇上立裕王為太子呢?難道你不知道景王殿下…”嚴世蕃說此話時,麵上的嘲諷之意更是明顯!說到最後又有著一種警告的意味。
    徐階忍著屁股的傷痛,艱難地扯出一抹苦笑:“公子,階哪裏敢得罪景王殿下?公子也知道,裕王自知不能與景王相比,一直都多有忍讓,求的隻有一個平安…此事也怪階自作主張,怕朝中有不識相的人以為裕王有心皇位,要將裕王推至火口,那害的不但是裕王,就是景王殿下也十分為難啊!”
    說完徐階似有所顧慮般抬頭看了一眼父子二人,見二人的麵色緩和幾分才又道:“為了景王殿下與大人,階才冒死進宮奏請皇上立裕王為太子!按照陶方士之言,雙龍不可相會,如果階真要為裕王籌謀,又怎麽在這當口奏請皇上立裕王為太子?這不是要遭皇上厭棄嗎?”
    父子倆相視一眼,麵上的表情又緩和了幾分。
    聖上因為陶方士的一句話,再也不見兩個皇子一眼,如果誰要逆了皇上的意提立太子的事,無疑是要將那個皇子立在火上烤!這個道理靖妃懂得,景王懂得,嚴閣老父子自然也最清楚不過了!
    聽聞徐階去宮中奏請皇上立裕王為太子時,父子二人還以為徐階是得了什麽失心瘋,竟做出如此愚蠢的事,如今聽了徐階的解釋,竟是一片真心為了景王著想?
    既然不是拆台的,對於讓一個比自己年長而且官位品階比自己高的人跪在自己的眼前,確實有些不妥,更何況真如徐階說的那樣,他自請為裕王之師是為了看住裕王的,那拉攏徐階就非常有必要了。
    徐階麵色慘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嚴嵩首先笑著上前扶起了徐階,和顏悅色笑道:“徐大人快快起來吧!既然是本輔門生,本輔又哪有不信你的道理?這樣跪著,外人見了還以為本輔父子倆對大人做了什麽呢!”
    說完親熱地拉著徐階的手,要往一旁的席上落座。
    徐階以為說服了兩人,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麵色稍稍穩定下來,隻是剛沾到椅子,屁股就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徐階不由得跳了起來,捂著屁股,是再不敢坐下去了。
    昨天庭杖竟這樣嚴重?嚴嵩父子都往徐階臉上投去同情的目光,嚴嵩吩咐下人拿來厚厚的軟墊,還送上一瓶上好的金瘡藥贈予徐階。
    有厚厚的軟墊墊著,徐階這才歪歪扭扭著身體坐了下來。正當他以為這事就此蒙混過關,女兒令荷得以保全的時候,才剛坐定,嚴世蕃盯著徐階看了一會兒,冷淡地出聲道:“太師難道就真的沒想過有一天能成為帝師嗎?
    一句話把徐階嚇得大驚失色,差點就癱軟在地!
    徐階緊張得腦子裏一陣紛亂,飛快地想要怎麽回答嚴世蕃才能穩妥,然而抬眼看向嚴世蕃時,他那微黃色異瞳看得徐階的心更加心慌,過了許久,徐階抖了抖唇,結結巴巴說道:“徐階不敢!階隻是一個首輔大人跟前的馬前卒,忠心皇上之餘,不敢有違首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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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階彎身拱手又要跪下去,嚴嵩忙擺手攔住,回頭似是不解地看著嚴世蕃。想著既然要拉攏還是不要太過分的好。
    嚴世蕃卻回了父親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徐階的眼神更冷淡了。
    嚴世蕃善於揣摩人心,如若不是也不能讓皇帝寵信自己的父親那麽多年。
    徐階這老東西表忠心時看似信誓旦旦,嚴世蕃不禁想到,難道徐階真的沒有一飛衝天的欲望嗎?若是沒有又何至於見到誰都隨意逢迎?清心寡欲的人才不會想要誰都拉攏,他可聽說過曾經徐階貴為探花郎頂撞院使的事!如果徐階隻是在糊弄自己為了博取父親與自己的信任,他日隻是為裕王籌謀那就不妙了!
    見嚴世蕃並不相信自己,徐階麵色一沉,不禁想到,何先生真是神機妙算!以嚴世蕃聰明絕頂,又豈是三言兩句打發得了的?所以才早早要自己做把令荷送與嚴世蕃…做妾的打算!
    想到這,徐階麵上飛快地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來不及遲疑,徐階麵色一變,強扯笑容對著嚴嵩拱手說道:“學生真心敬仰老師,恨不得與首輔大人您成為一家人!這樣吧,大人也知道階膝下還有一幺女未年芳十八,才情相貌俱佳,階以為嚴公子氣度不凡,與小女正是相配,不如,就將小女許配給公子,從此結為秦晉之好如何?”
    父子兩人聞言相視一眼,驚詫之餘卻都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拒絕。
    開玩笑!就是徐階想把女兒嫁給嚴世蕃,嚴嵩還不想讓嚴世蕃娶呢!蕃兒早已娶妻,娶的還是靖國公的千金,而靖國公有兩個女兒,除了大女兒嫁給了嚴世蕃為妻,還有一個幺女也已成親,而幺女嫁的人就是景王!
    如果把徐階的女兒抬自進門來,讓靖國公的千金如何自處呢?總不能讓徐階的女兒做妾吧?處理不當,和景王離了心…
    嚴嵩想到這,語氣變得冷淡,緩緩說道:“徐大人的好意,本輔心領了!隻是蕃兒已經娶妻,不敢委屈了徐小姐…”
    嚴嵩出言拒絕,徐階暗自咬了咬牙,狠下心來急忙說道:“請大人不要急著拒絕!階實在是仰慕老師,就是讓小女給公子做個暖床侍妾階也絕無怨言!”
    徐階自覺得自己此話說得實在無恥,胃中一陣翻滾,麵上卻依然如故,不敢做出什麽不適的表情來。
    嚴嵩父子皆是一愣,顯然都沒想到徐階竟讓自己的女兒自甘為妾也要巴結他們!
    徐階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太師府的,走嚴嵩府上一趟,感覺像是在懸崖邊上來回走了好幾趟,嚇得他出了好幾身冷汗!
    回到府中徐階就排江倒海般病倒了!徐階心中愧對女兒,不敢麵對她,隻吩咐人選了一個吉利的日子,準備發嫁了她。
    雖是嫁給嚴世蕃為妾,但徐階也為徐令荷準備足有十裏紅妝以示排場,這些東西雖不能從正麵進去,但這是他作為一名父親唯一可以做的了。
    對於徐令荷,嚴世蕃並沒有像平常人家納妾那樣悄無聲息的以示對正妻的尊重,還是派了一隊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地去接了徐令荷,這是看在徐階的麵上,並沒有輕賤了她。
    臨行拜別時,太師府外鑼鼓喧天熱鬧非凡,而房內的新嫁娘卻臉色慘淡,一副愁雲不散的樣子…
    何心隱見她這樣,冷靜出聲提醒道:“徐小姐,見了嚴公子就是強顏歡笑小姐也萬不可以這樣,想想小姐的父兄…”
    淚水不自覺滑落,在徐令荷臉上衝出兩條淚痕,明白今日踏出這個門,自己連悲喜的自由都沒有了。徐令荷哭著盈盈下拜,對著父親磕了一個頭,父女倆淚眼相看,臉上皆是一片悲苦之色。
    想到自己居然要犧牲自己的女兒來全了自己安身,徐階感到無比的恥辱!一時悲憤壓抑不住掩麵哭了起來。
    見父親這樣傷心,徐令荷抹了抹眼淚,又深深地拜了下去,淒然地說道:“
    生求父母平安樂,
    忍看白發淚眼枯!
    女兒此去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求父親不要傷心了!”
    他的女兒多麽善解人意,徐階心中極是苦楚,暗暗發誓,今日之辱,他日定要向嚴嵩父子討回來!
    嚴世蕃娶了徐令荷過門,徐階自此將怨恨藏在心底,每次見到嚴嵩都親熱地與嚴嵩把手“親家…親家”地叫,外人看來這是極其親密的一家人,朝中文武對於徐階也漸漸地熱絡起來。
    往後的日子,徐階除了讓裕王裝病迷惑嚴嵩,也拉著裕王向嚴嵩假意奉承,這才讓嚴嵩慢慢失去了戒心。
    自此徐階暗中慢慢織蓄勢力,與何心尹精心研寫青詞之餘,還經常搜羅一些白色的所謂神物獻給皇帝,比如白鹿白龜什麽的。
    每次獻上寶物,皇帝都以為自己修仙有道,這些是上天給他的提示,對徐階就愈加信任了。
    如今距離徐令荷出嫁已有十年,在嚴府的這些年因為徐階討好奉承,徐令荷乖巧聽話,兩家表麵和和氣氣的,徐令荷倒沒受什麽委屈。
    徐階多年小心翼翼雖然沒能把嚴嵩怎麽著,但情況已不像十年前那般艱險了,徐階拉攏朝堂,何心尹建立江湖密派,兩人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無縫,以至於讓兩人覺得,扳倒嚴嵩父子就隻等一個契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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