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劫後
字數:8125 加入書籤
:“二哥你終於醒啦!”
王實守了一夜,見自家二哥終於醒來,他興奮得快要跳起來了。
:“我怎麽睡著了?”
腦子裏迅速回來記憶,身上疼痛也隨之而來,開口王猛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幹得厲害,連聲音都變得異常沙啞。
:“你可嚇死我了二哥!昨天晚上你燒了一夜,怎麽叫都叫不醒,我還以為…”王實驚魂未定,說完還忍不住地哭出聲來。
王猛皺起眉頭,這個幺兒,從前就遇事慌張,現在自己不是沒事了嗎?還娘了吧唧的哭個沒完!晦氣!真是晦氣!
:“行了!我這不是沒事嗎?二哥我壯實得很!從前牛都能一拳掄嘍!哪裏這麽容易就倒了呢?!”
:“嗚嗚…二哥…昨天晚上你都不知道你多嚇人!全身都燒紅了!要不是沈兄弟教我用冰水給你敷額頭,我…我…嗚嗚…”
王實又哭了起來,王猛眉頭皺得更深了:“沈兄弟…?!”
王猛覺得不可思議,聽幺弟的話竟是那姓沈的救了自己麽?
:“是啊!就是那個沈兄弟!還是他給你換的衣服呢!沒有他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像舵恭就沒那麽走運了,昨天晚上他也燒得厲害,沈兄弟說他白天磕傷了腦門,現在又傷寒入體,再加上高燒不退,他是活不成了…!”
王實一口一個“沈兄弟”絮絮叨叨地說著,想起昨晚還是覺得後怕,相對於舵恭的死,二哥能醒過來著實是無比幸運!
:“舵恭沒能撐過去,剛剛李家哥哥來告訴我,舵恭已經…”想到舵恭的下場王實隻顧著嗚咽,沒有看見自家哥哥滿含複雜的表情。
:“…千總他怎麽樣了?”
王猛悶聲岔開話題,對於害死哥哥的人就算救了自己又如何?大哥可是與自己血濃於水的兄弟啊!
:“…千總?百戶他沒事啊!你知道的,李家哥哥一直都在照顧他…二哥,你怎麽了?是覺得哪裏不舒服嗎?”王實終於發現哥哥的臉色不對,一臉焦急問道。
:“我沒事了!忙你的去吧!”
王猛擺擺手,正好這時有人在叫王實,王實應了一聲,回頭囑咐幾句,便起身往舵盤處走去。
雖然身上還是酸痛不已,但王猛正值壯年,就算病體未愈,起來走動也不是什麽問題。
士兵們大多都病蔫蔫的,甲板上到處都是從船艙汙泥裏整理出來的輜重。
海風依然在吹,雖不猛烈,但吹得人的頭發糟亂。午後炙熱的陽光從頭頂落下來,照得人腦子發脹,王猛不敢往下看,生怕一旦低頭人就會暈過去。
沒有了舵恭掌舵,樓船卻行駛平穩,王猛瘸著一條腿在甲板上到處走動,走路間,腰間一陣瘙癢難耐,王猛掀開衣服來看,隻見腰間一片血肉模糊的擦傷,也不知道上麵放了些什麽,看起來一塊烤焦的肉塊撒上肉桂香料,焦黑的表麵底下透著不同尋常的紅色。王猛用手觸碰斑痂,頓時刀割一般的痛覺襲來,王猛腰間一抽,下意識用手掩在傷口周圍,企圖不讓痛覺蔓延。
一直到痛覺平複,傷口又是一陣瘙癢,那是王猛從桅杆上掉下來時的擦到的,看這情況,傷口應該被人處理過,此時傷口已經開始結痂,正因為如此,痂塊周圍拉扯著皮肉才會這樣瘙癢的不止。
:“媽的!”
王猛嘴裏罵了一聲,抬頭望去,舵橋上許多人圍在那裏。
:“二哥醒啦?”
王猛走近他們,幾人中一個與王家宗祠有姻親的同鄉首先問道。
王猛勉強扯著笑點頭,大手搭過同鄉的肩頭往裏望去,隻見舵橋下的木板被人抽走,一條粗大的繩子從舵橋木板下延伸下去,由幾個同鄉們拉著,一直從甲板空缺的洞口延伸到海裏。
:“他們在幹嘛?”王猛問手邊的同鄉。
:“平衡木斷了,沈兄弟指揮咱換一根新的,不然海上風這麽大,再出事兒了個咋弄弄?”
同鄉一排整齊的白牙笑了笑,王猛順著同鄉的目光看向旁邊的青年人。
青年人沒有帶襆頭,一根銀色發簪別著發髻,幾縷碎發落在他的額前,乍眼望去,亮得刺眼的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襯得他皮膚幾乎透明。並且王猛細細地打量他,發現這人身材居然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掀長高大!
與其他人相比,在王猛的記憶裏,從京城出發伊始青年人就沒有穿過盔甲,此時的他長發與兩條細長的墨色發帶披在身後,沈赫負手默不作聲站在那裏,王猛覺得,大概說書先生講的鶴立雞群就是這樣的人吧?
:“可以拉上來了!”沈赫望著甲板洞口不斷滾出水泡,開口吩咐道。
一聲令下,七八個烏傷人包括王實一起小心拖拽著繩索,王猛覺得驚奇,這些人平時都是些好勇鬥狠之徒,就是自己死去的大哥也不見得能使喚得動他們,怎麽姓沈的吩咐他們就唯命是從了?
王猛懷疑的目光再次打量沈赫,沈赫也不介意,隻是微笑著看向甲板洞口,這時一名士兵從海裏爬上來,光裸著上半身眼睛被海水浸泡得發紅腫脹,可他絲毫沒有在意,上來第一句就是衝著沈赫喊:“沈兄弟!平衡木已經綁牢固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好?就算再有風浪也不會容易斷了!”
沈赫微笑著點頭,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向他伸出手,那名士兵見了非但沒覺得羞辱,反而像是得到恩賜一般,咧著嘴順著沈赫的手用力一拉,縱身跳上了甲板。
:“辛苦了!”沈赫聲音溫和,隨即遞上合身的幹淨的衣服。
對於同鄉對沈赫的態度王猛更覺得震驚!一夜過去這人究竟做了什麽?居然能讓這些馬大三粗的人如此信服?難道他們都忘了大哥就是因這人而死嗎?
:“去喝些熱薑湯吧!別著涼了!”
沈赫像吩咐自家人一樣,那烏傷人穿衣服的動作一頓,感激涕零到差點沒“哇”地哭出聲來。
修理平衡木的事情已經完成,大家很快各自散去,隻有王猛還愣在原地,甚至心底慢慢燃起一股憤怒!
這些人都是同一個地方幾大宗族裏出來的人,就算從前不把他們王家人放在眼裏,可好歹也是宗祠之間互有姻親的同鄉!姓沈的挑起事端害大哥觸犯軍規送了命,他們怎麽能因為一時恩惠就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了?
:“二哥,其實我覺得…你也不要再針對沈兄弟了!”
王實攙扶王猛猶豫了半晌,歎息許久才道:“先不說他在關鍵時候救了大家,昨天晚上大家病的病,倒的倒!要不是沈兄弟指揮,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王猛冷笑:“真是笑話!風帆是大家一起拉起來的,怎麽就全變他的功勞了?再說了,樓船沒有沉沒大海,他不也幸運活著嗎?”
王實:“可是沒有他接好桅杆,誰出力也沒用啊!並且…你昨天晚上差點被燒死,是他幫你換的幹淨衣服,給你救命藥丸…就說這些,我們怎麽能不記他的恩情?”
王實雙手一攤,王猛被說得啞口無言。
:“我沒讓他救…!”王猛還在嘴硬,王實突然覺得自己二哥真是不講情理!
:“人家也沒讓咱報恩…”王實心裏很不是滋味,囁嚅著聲音道:“算了!你還是好好養傷吧!大哥不在,幺兒隻有你這麽個哥哥了!你是不知,黃家和李家都少很多人了…”
說到死去的同鄉,哥兒倆一陣沉默,最後王實實在覺得壓抑,幹脆扔下二哥幹其他事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王猛接觸沈赫的時間並不多,一來他還在養傷期間,二來王氏宗祠出來的一幫堂兄弟死了沒剩幾個了,除了石家,黃家、李家幾乎死傷過半,就連一直巴結石在山的李家也少了不少人。
還好有分散在其他船上的宗親,要不然按照自己所在樓船死人的比例,烏傷出來的人估計一大半都不能活著回家了!
:“王二哥辛苦了!”一直跟在石在山身邊的李耘看見王猛關心地道。
王猛客氣了幾句,繼續著手裏的活。
李耘:“千總這次病得不輕!本來在江灣河道就暈船,這次船艙裏還被嗆了水,千夫長這次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王猛聞言並不出聲,能活著已是萬幸,就算舊傷未好也要出來收拾船上破損,也總比那些葬身大海的同伴要好,他還能說些什麽呢?
就這樣走了十天左右,一路南下都非常順利,唯一變化的是石在山已經有所好轉,由李耘扶著,他已經能站船樓上指揮事務了。
船上人員稀稀落落,由於之前的風浪,活下來的很多人大多傷寒並未痊愈,因此王猛在拉風帆繩索時,總能聽到周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還有兩天就能進去福州海港,臘月的海風又猛又冷,王猛真希望在日落時能到達福州,這樣他們許多感染風寒的同鄉得到醫治,大家就能一起共同進退了!
:“千總大人,求求你俚救救伲哥哥,他快要活不成了!”
乞求聲過後,風中傳來一陣頭磕在甲板的聲音。王猛綁好手上的繩纜,穿過牽引船帆互相交錯的帆繩,王猛走到甲板上一看,原來是李家宗祠一個叫六根的漢子正跪在石在山的麵前痛哭求救。
石在山年齡與王猛差不多,都是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不同的是石在山出身石氏宗祠大戶,是他們整個村子唯一耕讀傳家的氏族。而王氏大多數都是村裏的佃農,老人們都說行兵打仗講究策略,像王猛這樣粗鄙的莊稼漢從地位上就低石家一等,所以大家選石在山為烏傷人的頭領時,大家都沒有意見,畢竟從前氏族間有了紛爭都是招找石老爺調停的。
這日王猛收帆繩時遇到沈赫,青年人看著高瘦,力氣卻不比他這自認為高壯的人小。
王猛對沈赫不待見,卻也疑惑石百戶怎麽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針對他,比如最粗最重的活都叫他幹,搬運糧食,掃船艙,扯帆篷,什麽樣辛苦的活就叫他,整得不但其他士兵,就是王猛這樣討厭他的人都不禁有點憐惜他了。
:“快點啊!收好帆篷才可以休息!”
一名石姓士兵手裏搖著皮鞭向他們走來,順著石在山目光落在沈赫的身上,那士兵狠狠瞪了一眼沈赫,抬手甩了甩手中的皮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沈赫像是沒看到他的惡意,繼續手裏的動作,見沈赫不上道,那士兵大約覺得無趣,便又甩著皮鞭往回走。
:“你變了…”王猛看著監工走遠對沈赫道。
沈赫綁緊最後一個繩結回頭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在問:“哪變了?”
王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以前不是很囂張嗎?連將軍都不放在眼裏,現在怕姓石的做甚?”
沈赫一隻手搭在船邊圍欄,眉眼帶著幾分譏誚:“能讓爺害怕的人還沒出生呢!石在山不過是個鄉野村夫,要治他有大把的方法。”
:“大話誰不會說!”王猛嘲諷道。
顯然,王猛不知道麵前之人曾經當過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再加上之前沈赫懶臥板車的形象過於深入人心,王猛也隻當他吹牛皮了。
沈赫不欲做多辯解,雙手撐在圍杆上眺望大海。
此時已過黃昏,耳邊除了海浪便是海鳥來回的叫聲,風吹過沈赫額前的碎發,可以看見,許多疲倦的海鳥在大船周圍徘徊停留。
:“麵相凶猛,不懼艱險,是個難得的先鋒將才,隻可惜和你哥一樣,都是些魯莽的蠢才!”
沈赫望著橫飛的海鳥,像是在講給這些等待棲息的鳥兒聽。
:“你什麽意思!”
王猛雙眼一瞪,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你說呢…?!”沈赫像是找到了逗悶的樂子,有些惡趣味地說。
:“我看你就是找死!”
王猛抬手揮拳,猛地向沈赫臉上砸去!
沈赫側頭一閃,運了內力一手飛快抓住王猛的拳頭,另一隻手向王猛的手臂橫劈下去,王猛吃痛低聲叫了一下,沒來得及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沈赫大手已經掰過王猛的手指,疼得王猛直咬牙,硬是把痛呼聲吞到了肚子裏。
自己在他麵前竟如小兒戲刀?
王猛意識到這一點,額頭的汗珠更加暢快淋漓。
:“你這點蠻力還不足於嚇唬我!”沈赫很快放開他,慢吞吞地鬆了鬆手間腕骨。
王猛怒火徹底被點燃,提著痹麻的手想要再次上前,卻見沈赫目光一冷,不屑地道:“說你笨你還真就不會動腦子!我若是你就該想想王勇為何死,誰該為你同鄉們的死負責!”
王猛止在半道,氣得麵紅耳赤卻還是顧忌旁人壓低聲音罵道:“大哥的死難道不是因為你嗎?至於同鄉,天降禍災,他們又能何樣?”
說到最後王猛咬牙切齒地一臉憤恨!
沈赫一聲冷笑:“先不說你大哥之死與我無關,我且問你,你們的千總身為樓船最高統領,在你們離開江都開始他可有好好管理安排你們抵禦風險?”
:“他不是暈船的麽?”這人不可理喻吧!
王猛翻了個白眼。
:“暈船?那就更有意思了!普通行船尚且如此,要是讓他乘船追擊敵寇,他豈不是直接先死給倭寇看?!”
青年人嘲諷的聲音不大,王猛吃了一驚!之前他哥哥也是個把總,一路以來對手下照顧有加,所以進京路上並未發生什麽事,反倒是離開江都這段路程,確實如沈赫所說,要不是石百戶沒有作為,一船人又怎麽會死傷無數?
:“除了閆把總那百來人,這條船一千二百人都是你們烏傷的,幾經風浪,墜入大海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王猛你且回頭看看!看看船上還有幾張熟悉的麵孔?”
黃昏裏,王猛向帆船甲板上望去,一堆堆散落甲板上的輜重丟得到處都是,士兵們稀稀落落坐在各處啃著幹糧,不少人形容枯槁,麵色蠟黃,尤其是風吹帆篷“呼呼”的響聲,要不是知道這是去往福州的船,還以為是駛向奈何橋的幽魂船靈呢!
王猛無可反駁,沈赫繼續道:“你兄弟之死也是如此,如若石在山嚴令軍紀,你大哥又怎麽會逞凶鬥狠想要欺負我這個孤家寡人?長鋒身為一軍將領,要是不懲明法戒,上了戰場就會死更多人!牽連更多的百姓!”
王猛:“難道我大哥的死就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沈赫:“當然沒有!我也並非推脫,假如看不到自己的問題,那麽可以肯定,將來上了戰場,你隻會死得更慘!”
這句話使王猛青筋怒目,握緊拳頭久久沒有說話。
喜歡辭京華請大家收藏:()辭京華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