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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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初一,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京城裏紅牆碧瓦銀裝素裹,尤其天行宮外那兩株梨樹,樹葉落空,枝頭也被大雪壓成一根根奇形怪狀的雪枝。
    :“師父,外麵太冷了!要不弟子把窗門關上吧??”
    翎語很是乖巧,宴雪行完全沒有理會他,繼續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出神。
    :“沒別的書信了嗎??”
    冰冷的指尖修長,宴雪行眼裏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落寞,卻還要狀若平常地攤開手裏的信箋。
    翎語一臉疑惑:“師父指的是…什麽樣的信呢?”
    宴雪行掃了一眼信箋,那是藍新始從宮裏收集過來的各方情報。
    入冬以後人們活動有限,各方麵信息都沉寂了。
    :“應該沒有,大師兄做事周到,要有別的書信來,他肯定第一時間呈給您看。”察覺宴雪行心情不爽,翎語小心上前給宴雪行添茶,一副乖巧討好的樣子。
    一個多月了,那人在再沒有一句解釋的話!就算被貶關樓,不還可以寫信嗎?如今一點音訊都無,莫非真如自己所見那樣,他與梁音有過苟且之事,被自己發現後遷怒殺死了梁音?
    直到現在,宴雪行都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事情發生猶如昨日,自己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可心裏還是忍不住期望,期望那個心思縝密的沈同知隻是遭人陷害,畢竟…宴雪行以為,畢竟他們之間曾經如此地快活…
    :“你哥哥那邊可有消息?”宴雪行壓下心中怨恨,狀似無意問起。
    :“這…哥哥講兵部侍郎府上蓋起高樓已有過半,現在快有十層八丈高了!”
    :“很好!據本仙君所知,嚴世蕃要按照二十四星宿建造二十四層,讓你大哥好好盯著,不會少了他的好處!”
    宴雪行恢複以往冷漠的樣子,這個翎語,隻延遲幾日給他發放解藥,自己就不打自招說了來曆。
    原來這個翎語正是嚴家安插自己身邊的眼哨,並且宴雪行答應收他為徒,學了師父灌輸師兄修仙的做法,翎語早被收服得妥妥貼貼,更不要說翎語的老娘有疝病,是宴雪行賜給他醫治膿瘡的藥丸。
    信箋是徐太師送過來的,天降瑞雪,皇帝陛下設賞雪宴於語心殿後麵的停雲樓。
    賞雪宴設在停雲樓七層,走到六層上麵的樓梯口處,上麵傳來碰杯與君臣交談的笑聲,等宴雪行上到七層,他們又斂起笑聲,紛紛側目注視過來。
    這裏不但許多官員在場,就連司天監的袁倉望他們也在侍奉在嘉靖帝左右。
    宴雪行在宴桌前站定,手抱乾坤看似要向嘉靖帝行禮,嘉靖帝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肚子竟又開始條件反射似的開始隱隱作痛。
    幸好清玄仙君隻是對天地作了一揖,嘉靖帝舒出一口氣來,看向周圍時,是各人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
    奴才們是大聲都不敢響的,低頭恭敬的樣子,而那些文武百官臉上的表情就有趣多了,雖然他們無不是怒不敢言,可明顯袁倉望與徐太師為首的一眾文官似乎更加憤怒宴雪行的無禮,並且從清玄仙君出現開始大家的眼睛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隻有嚴首輔輕輕皺眉,過後卻又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嘉靖帝看在眼裏,心裏卻不怎麽介意,這隻能說明這些人與清玄仙君與這些並無來往,並且看來首輔與清玄仙君的關係也沒有想象中那樣不和,再說了,仙人就該這樣,就算他是九五之尊,那又有什麽好置喙的呢?
    :“無量天尊,元真仙君!”
    與其他人不同,一向對宴雪行夾槍帶棒的嚴嵩反倒客氣抱拳。
    宴雪行微微頷首,嚴嵩道:“正值隆冬,天降瑞雪實為天下大幸,陛下準備設壇告祭上蒼恩德,故特請仙君前來…!”
    宴雪行目光微閃,轉頭看向嘉靖帝,接話道:“確實如此,紫極長生真人功德無量,才使天帝降下福祉,造福天下萬民!”
    嘉靖帝喜不自勝,宴雪行又道:“真人功德可比日月,他日真人飛升可望,並且本仙君夜觀星象,帝車星象幽光籠罩蒼穹,正是天地靈氣相輔相成之時,真人何不按照帝車星象在燕郊西北景山上造一方道觀,為真人吸納靈氣,以助真人羽化登仙?”
    嘉靖帝皺眉:“又造一座道觀?”
    宴雪行話音剛落,不但文武百官頗有微詞,就連嘉靖帝都忍不住心存疑慮。
    重陽大祭後,清玄仙君建議在渭南、關中、荊州一帶建造風水湖,還建議全國十三個布政使司都必須修葺管理管轄區域裏的道觀寺廟,或者有些年久失修的還要重新建造,這些也就算了,畢竟造豐水湖可以調節幹旱是利在千秋的功績,而道觀寺廟本天下遍布,修葺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錢,可之前皇上就下令修建了幾處大的寺廟,再加上今年各地征糧不力,國庫空虛中,多哪一筆開支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
    :“陛下請三思!現如今國庫空虛,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豈可勞民傷財徒增憂患?”
    徐階拱手上前諫言,嘉靖帝眉心微皺,目光卻是落在宴雪行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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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憂患,兩位監正大人在此,帝車星象如何真人一問便知。”
    宴雪行語氣平淡,被點到名字的兩位欽天監倒是麵麵相覷沒有說話。
    宴雪行看出來嘉靖帝眼裏的猶疑又開口道:“既然真人猶豫,本仙君也無話可說。按理說真人乃天下君主,本仙君本該謹小慎微從容下拜的,可身負引路真人歸列仙班的責任,本仙君也隻好僭越了,並且此次帝車星象鬥炳亮堂如同太陰之光,若此次建得聚靈仙觀,本仙君斷言,真人未過甲子必定重列仙班!”
    :“袁愛卿以為如何?”嘉靖帝目光又瞟到了袁蒼望身上。
    袁蒼望被嘉靖帝問到,身上顫了一下,也不敢胡說,恭敬上前行禮道:“臣夜觀星象,帝車星光萬丈,鬥炳光芒確實幾同日月,與天門地戶一起有乾坤勻和的景象!”
    宴雪行進宮以來從來沒有表現出與誰親近的樣子,既然欽天監都這麽說,也就再沒人敢出聲質疑了。
    徐太師張著嘴巴還想說什麽,那邊嘉靖帝托在臉頰側壁的手一揮,道:“朕信清玄仙君!嚴愛卿,這事就交由你安排!”
    嘉靖帝很快做出了決斷,一直沒有出聲的嚴嵩忙走上前來恭身領命。
    事情得到解決,折騰了這麽久,嘉靖帝覺得周身疲憊,便首先擺駕回去語心殿了,於是官員們也在其後陸續離開。
    宴雪行走在隊伍後麵,與那些紅袍綠衣的官員不同,自從傳說那天夜裏騰雲駕霧離開禪齋後,他就一直穿著那身煙青色的道袍,偏偏他生得身材修長勻稱,走路不動聲色間,人們偶然回頭時看見他時,總感覺是一朵雲彩飄在暮靄之中,給人以清冷不可靠近的感覺。
    :“仙君請留步!”
    徐階叫住他走上前來。
    :“老夫本不該多嘴,可仙君又向陛下提出修建新道觀,難道這麽多年來修建的大大小小的廟觀還不夠嗎?”徐階臉色沉重,走到宴雪行麵前猶豫著說道。
    :“太師何出此言?真人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庇護大明江山風調雨順,區區萬兩黃金又何足道哉?”
    徐階聞言臉色越發難看,雖然寫青詞他是一把好手,但並不代表他迷信玄修類說。
    嘉靖帝這些年的胡亂作為徐階看在眼裏,因為修仙皇上造了多少廟觀,殺了多少人?就因為迷信術士連親生兒子都可以隱忍不見,更不要說理會天下百姓的死活了!宴雪行為人正派,行事穩妥,修仙這種連自己都不信的玩意兒,難道宴雪行會愚蠢到看不清其中偽實?
    可宴雪行明顯是為了所謂修仙而提出那些建造豐水湖和造仙觀的建議,想起老友,徐階不由得連連歎氣,楊學老怎麽會教出來這樣的弟子?
    徐階氣得臉色發青,瞪眼看了宴雪行半天,發現宴雪行還是那副不痛不癢泰然自若的樣子,徐階氣憤不過終是拂袖而去。
    跟在兩人身後一道目光正好注視著這一切,望著前方藍仙君披在身後如瀑黑發上掛著的太極玄珠發帶,嚴嵩目光如炬,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位清玄仙君可真不簡單!嚴嵩私下查過宴雪行的來曆,知道他不但出身天山派,更有人見過他在昆州楊慎那老頑固的門下當過門生,如今在他府上的中堂主事閔仲懷就是一個見證。
    楊慎那老小子他是知道的,一根筋走到黑誰的臉麵也不給,說得好聽點為人正直,品德高尚無私,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蠢到沒邊的老頑固!要不然也不會得罪皇上被貶昆州那種荒蠻之地了!
    楊慎那樣頑固不化的人教出來的學生可想而知,就算不是滿嘴仁義道德,也不該這般麻木不仁啊?!
    嚴嵩心中疑惑,當即想到關於宴雪行私生活的傳言,那年輕有為的沈同知嚴嵩一直青眼有加,若不是陸秉死得早,等到沈赫羽翼豐滿接過指揮使的地位,先不說這位沈同知與蕃兒關係不錯,就是沈赫這般懂得權衡利弊,等到自己百年以後,嚴家地位也妥妥的無可撼動啊!
    難道是沈赫教那清玄仙君斂藏鋒芒,故意為之?
    嚴嵩不得而知,不過嚴嵩想這是一個好時機!這清玄仙君雖然平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可嚴嵩比誰都清楚宴雪行的地位。
    看似清高的清玄仙君其實連一個太監都不如!他既然有膽量得罪所有人,說明這位清玄仙君已經看準皇上看重和需要什麽,甚至皇上都不需要清玄仙君逢迎,並且皇上正好利用他這枚棋子來試探所有人的反應,也許看不慣清玄仙君這般驕橫跋扈才是皇上老人家信得過的人呢!隻是這樣一來,這位仙姿玉色的清玄仙君將來怕是沒有什麽好下場了!
    嚴嵩和徐階不同,他鑽研道家經書多年,青詞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多多少少他還是相信玄修的,更何況親自看見楊唯元在自己麵前自焚,清玄仙君手眼通天深得皇上信任,現在正是孤立無援的時候,嚴嵩此時不拉攏這枚棋子的話就真是傻子一個了!
    至於這位清玄仙君將來下場如何關他嚴首輔何事呢?一個手中無權隻會搬弄術數的道士若對自己無用,想要整死他還不是如捏死一隻螞蟻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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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嵩當了多年首輔,眼力還是有的,於是回到首輔府後便一而再再而三寫信邀請宴雪行。
    太師府那邊的情報沒有再送過來,反而首輔嚴府送來了邀請函,宴雪行本想拒絕,可是轉念一想,還是帶了藍新始和翎語前往。
    首輔府與嚴侍郎府邸相比其實遜色不少,鬥拱簷桷下,門前高樓沒有雕梁畫棟,隻掛著一塊寫著“嚴宅”的牌額,抬頭望去也並沒有普通豪紳官戶那樣的門庭張揚,反而靜悄悄的像某位文人府邸。
    但隻有進門以後才能看出其中端倪,高高的殿門開始變得壯觀威武,房門天然的紅木鏤空雕刻而成,就連其中薄如蟬翼透的窗紙都與其他人府邸的不一樣,那上麵塗著均勻透亮的桐油,並且桐油用特殊工藝在白色窗紙上形成磨砂表麵,薄如蟬翼,透光極好。
    可以說,首輔宅邸其實並不算華麗,典雅樸素中卻帶著一絲超凡脫俗的意味。
    宴雪行跟著管家後麵,踏著青磚玉階穿過長廊來到侍客後堂,遠遠聽到有奴才求饒哭喊和男子打罵聲音,宴雪行抬頭 ,便看見殿門前站著一個形容華麗且身材高瘦的錦衣男子,手裏正揮舞著長鞭打在地上一個蜷縮著雙臂抱頭顫抖的仆人身上。
    :“本公子是少爺,你是奴才!你這條命都是本少爺的!本少爺要打便打,要殺便殺!你還膽敢有怨言?!”
    錦衣少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蜷縮在地上的人背後鞭痕縱橫交錯,背上早已一片血肉模糊。他掙紮著想要辯解,然而移動時肌肉的疼痛讓他咬碎了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著地上痛苦掙紮的人,錦衣少爺很是得意,一腳踢在仆人的腹部,那仆人嘴裏吐出一口血來,仰麵躺在地上,漲紅猙獰的臉,嘴裏嗚咽著:“嚴少庭!你…不得好死!”
    :“呦嗬!還敢詛咒本少爺!來人啊!給本少爺拉下去把他舌頭割了!雙手剁下來,讓他知道知道做人彘的滋味!”
    說話間,旁邊有人把那奴才拖了下去。
    私懲家奴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能做首輔府的管家自然眼色過人,管家正要上前提醒嚴少庭收斂一點,內堂裏此時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孽障!給本輔進來!”
    錦衣公子拍拍手整理衣衫,極不情願走了進去,宴雪行也隨著管家的帶領越走越近,甚至平常人已經可以隱隱聽到裏麵傳來的談話聲。
    :“不過一個奴才,既然對主子不敬,孫兒懲罰他又何錯之有?”嚴少庭聲音委屈。
    :“孽障!奴才什麽身份?!你什麽身份?!隨便丟兩根骨頭奴才們狗咬狗就算了,何必髒自己的手?”
    嚴嵩聲音很是氣憤,管家把宴雪行帶到庭院門口,見外人在場正想高聲稟告,哪知身邊清玄神仙拂塵一掃,轉瞬間管家與門房被一股無法衝破的力量定在原地,張大的嘴巴還沒合攏,嘴裏卻已發不出一點聲音。
    管家艱難轉動眼珠子望向這邊,隻見那仙姿玉色的清玄仙君微笑看著自己,然後饒有興致聽著內堂裏爺孫倆的談話。
    :“少庭,別看你爹胡作非為!那都是做戲給別人看的!嚴家若是正人君子,那離覆滅也就不遠了!從古至今,你見過有多少大權在握的權臣有好下場的?”
    裏麵傳來嚴首輔語重心長的說話聲音。
    嚴世蕃是不是做戲,難道還能瞞得過自己老子兒嗎?
    宴雪行心中冷笑,果然嚴少庭據理力爭的聲音再次傳來:“孫兒不懂!若論權勢,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誰還能比得上您?爹爹再怎麽樣誰能治得了他的罪?作為爹的兒子,祖父您的孫子,沒理由讓自己家奴欺負了去!”
    嚴嵩氣得聲音顫抖:“好!真好!這就是你母親教出來的好兒子!”
    嚴嵩一拍桌子,大罵道:“不知悔改卑劣下賤的混賬東西!你以為你是在懲治奴才?和奴才計較你就已經把身份拉跟他們一樣低賤!奴才為了利益,為了生存可以出賣尊榮,犧牲一切他們可以犧牲的東西!你能跟他們一樣麽?真是氣煞本輔!本輔讓你學習孔孟之道,不是讓你做個囂張跋扈的蠢貨的!”
    喝罵聲如同連珠炮般傳來,吼聲裏加夾著嚴少庭的低聲抽泣,宴雪行臉色陰沉地回頭看著一旁拚命想要喊出聲的老管家。
    :“從今日起,你給本輔好好清醒清醒,嶽童,你負責看著他!”
    裏麵聲音漸沒,接著便是嚴首輔吩咐侍衛的聲音。
    宴雪行手中拂塵一揚,管家和跟在身後的兩個門房和侍衛終於可以鬆動,突然得了自由,顧不得心中懼怕就想大聲稟報,哪知腳下一滑,管家差點跌倒在地,幸好一旁侍衛扶了他一把,這時年輕的錦衣少爺與幾名侍衛從內堂出來,看見宴雪行錦衣少爺臉色陰沉,管家暗自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向嚴少庭行了禮就進內堂稟報去了。
    錦衣少爺卻是見到宴雪行雙眼一亮,腳下像被藤蔓纏住了腳根本邁不動步。
    :“來福,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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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少庭整了整衣袖,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地問那叫來福的門房。
    門房看了看宴雪行的臉色,剛才自己動彈不得,心中對宴雪行早有了懼怕,更不要說這位還是老爺請來的貴客,偏偏這位小少爺也不是什麽善良之輩,若是唐突仙人有了差池,這讓他這個小小的門房該如何是好?
    門房一臉為難,幸好這時從裏麵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看見首輔老爺臉色鐵青地出現在眼前。
    畢竟剛剛挨了訓斥嚴少庭並不敢放肆,看自家祖父的臉色,趁他開口訓斥之前,嚴少庭腳一抹油,趕緊帶著身後幾名侍衛飛也似的消失在眼前。
    :“仙君賞臉,愚子唐突仙人了!”
    嚴少庭一走,嚴嵩立馬換了臉色,臉上笑臉相迎很是親切。
    宴雪行不置可否笑了笑,根本沒把嚴少庭眼神中的覬覦放在心上。
    但其實如果宴雪行能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就該知道自己此刻與曾經熟悉的某人何其相似,麵對朝堂中人,宴雪行一無形中竟笑得和沈赫一樣和善了。
    藍新始和翎語跟著宴雪行進了內堂,宴雪行剛坐下,立即有身姿綽約的婢女奉上香茶。
    白色的骨瓷茶碗中蓄著如同春野青山一般顏色的茶水,嫋嫋而起的茶氣香滿四溢,嚴嵩客氣地說了聲“請”,宴雪行伸出骨節分明的手,瓷杯落在手裏如璧玉一般,霎時一股綿密似花果的清香縈繞鼻尖,輕輕呷上一口,清泉般甘美的味道直入心脾,並且初入口時是花果的香氣,甘甜醇和的滋味過後,舌尖卻殘留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
    :“仙君覺得此茶如何?”
    :“雨前龍井…首輔大人厚遇!”
    嚴嵩擺手笑道:“仙君見外了!此茶落仙人之口乃它之幸,若不是仙君賞臉,這茶隻怕還沒這福分呢!”
    嚴嵩逢迎人的本事不淺,不過宴雪行可不會相信,那待下人如同豬狗的首輔大人對自己會有幾分看重?
    :“也就首輔府上有如此珍品,倒是本仙君借首輔大人的臉麵,才得這般口福。”
    宴雪行說起迂回的話也不含糊,嚴嵩這樣善於溜須拍馬的奸人他雖不忌憚,可該給麵子的時候他也沒蠢到直麵相斥。
    宴雪行這樣客氣,嚴嵩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這清玄仙君在天下君主麵前都麵不改色,更不要說和誰說這樣和顏悅色的場麵話了。
    :“芳叢翳湘竹,零露凝清華。
    複此雪山客,晨朝掇靈芽。
    蒸煙俯石瀨,咫尺淩丹崖。
    圓方麗奇色,圭璧無纖瑕。
    呼兒爨金鼎,餘馥延幽遐。
    滌慮發真照,還源蕩昏邪。
    猶同甘露飯,佛事薰毗耶。
    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
    手裏茶杯白璧晶瑩,已然全無一絲茶色,但口中仍有蘭花餘韻,宴雪行沉吟著詩句,眼前仿佛詩中僧人采茶的情景,就連嚴嵩也不禁為這詩中畫意陶醉。
    :“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河東先生若在此共茗,此等甘露,應是什麽仙客流霞也比不上的吧?”
    這首詩是晚唐詩人柳宗元所作,能立刻說出柳大詩人稱號,可想而知,嚴嵩對其是有所了解的。
    :“不知首輔大人對先生的《天說》有何見解?”宴雪行眼神平和,嘴角若有似無的微笑,隨意閑談的語氣像是無意提起柳宗元的另一首名作。
    :“《天說》?唔…讓老夫想想…”嚴嵩微微思索,然後一臉凝重地道:“老夫以為韓退之講的有理,他先是說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後麵又說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也不知道老夫理解對與不對,大抵意思是萬物衰敗由內裏生出,隻有除去蟲害,才不至於使天地繼續衰敗下去?倒是河東先生所言: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義以遊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這老夫就不太明白了,既然河東先生認為草木無情,天地道法自然存在,既判不了是非也賞罰不了功禍,那為什麽有的人出生富貴榮華,有的人卻生如螻蟻,並且苟且偷生戰戰兢兢時刻如履薄冰呢?”
    嚴首輔後麵敘述柳宗元講的這一段意思是,假如有人能夠除去瓜果、草木上穿孔打洞的蛀蟲,瓜果、草木會報答他嗎?假如有人把蛀蟲繁殖培養得很多,瓜果、草木會惱 怒嗎?天地就是大瓜果,元氣就是大癰痔,陰陽就是大草木,它們怎麽能賞功罰禍呢?有功勞的,是他自己創建的功勞;有災禍的,是他自己招致的災禍,希望天能 夠賞功罰禍,是十分荒謬的;向天呼叫埋怨,希望天發善心可憐他,那就更加荒謬了。你如果相信你的道義而把它當作行動的規範,那你就為道義而生、為道義而死 好了,何必把生死得失的原因歸之於和瓜果、癰痔、草木一樣的"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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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或者要那些不信神佛的人才能領悟其中意思,嚴嵩因修仙之道身居首輔高位多年,自然是無法接受沒有老天爺這麽一說的。就好比有人否定他信奉的天尊是盲的,心是無情的,本身也沒有什麽神力,這些話的意思對於嚴首輔來講無異於天崩地裂,於是乎不明白其中含義也就理所當然了。
    不過宴雪行倒覺得柳宗元說的非常對!經曆師傅修仙不成反而還害得同門師兄自相殘殺的他來說,所謂老天爺應該是不存在的,要是有神仙,師傅為什麽落得這樣的下場,陶鶴鳶又為什麽會死?
    眼前閃過稚嫩又蒼白如紙的三張少年麵孔,那是被自己為了救天子親手虐殺的無辜性命。
    縱使宴雪行從小念著清靜經長大,非一般情況也不會讓他皺一絲眉頭,可想到若非陶鶴鳶和自己都不是什麽超凡絕俗的仙人,除了以血換血的法子,他們想不到救嘉靖帝的辦法,也不會因此迫不得已殘害那幾個無辜可憐的孩子了…
    宴雪行藏在袖中的指尖冰冷,臉上表情不可抑製地顯露出一絲陰沉。
    :“仙君道法高深,是否也覺得天說荒謬?”
    嚴嵩長長的眼袋目光誠懇,宴雪行思緒被打斷,臉上瞬間恢複了波瀾不驚的表情。
    :“大人心裏不是有答案了嗎?”宴雪行輕笑道:“柳河東驚才絕豔,曾得君王高官厚祿相待,身居高位一時風光無限,可變法失敗後被貶永州司馬,最後輾轉老死柳州,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冥冥之中隻有天意麽?”
    :“再說了,柳河東為了所謂道義顛沛流離時,難道就沒有對上天有過一絲怨恨?”
    嚴嵩聞言,沉思良久:“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是柳宗元流落永州時所作,隨著話音落下,連同詩人孤獨悲涼的淒怨聚滿心頭,嚴嵩不禁微微動容,抬頭歎道:“應該是怨的,隻是不知道他怨的是什麽了…”
    嚴嵩言意不明,本來就是糊弄首輔的話,宴雪行也不想和他探討其中深意,於是順著他的話道:“除了天意還能是什麽呢?柳河東家中三代為儒,正所謂食君祿忠君事,賢者常以天下事憂心,當年李唐高宗時萬國來朝,國家占據中原繁華盛都,最後國人不也眼睜睜看著王旗跌落,任由群雄逐鹿中原王旗踩成爛泥無可奈何麽?這又何嚐不是說明冥冥中天意既定?”
    嚴嵩得益於天道玄說,聽到那仙氣出塵的藍仙君這樣說先是眉梢一揚,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拱手道:“仙君真言,老夫受教了!”
    :“首輔過謙了!像柳河東這樣的人心思全在山川詩文上,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呻吟幾句或者還能入得了人心,但若是讓他們治理國家,可能就隻剩下空談了!”
    清玄仙君說此話時,外麵光亮透過窗紙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瞳孔看起來如清泉般清澈透亮,嚴嵩望向他的眼睛,發現那裏麵竟無半點虛偽逢迎的意思。
    清玄仙君自己曾經就是個讀書人,並且拜在楊慎門下多少年了?如今聽他話裏的意思,竟好像對讀書人誇誇其談看不上?
    :“楊學究要是有仙君這般剔透玲瓏心,也不至於困在窮山僻壤這麽多年了!”嚴嵩仰首歎道,惋惜的語氣仿佛曾經與楊慎有著多麽深厚的情義。
    宴雪行眉頭挑動:“勞大人掛心,治國安邦老師或許不擅長,可久居昆州多年,修繕書籍、教書育人對他老人家來講才是最適得其所的,畢竟老師這樣的人不多見,但首輔才是天下或不可缺的賢才!”
    :“哦…?!仙君此話怎講?”嚴嵩看似饒有興趣的樣子,卻難掩眼底的一絲失望。
    曾幾何時,他嚴首輔二甲進士出身,前後經曆謹身殿、華蓋殿大學士,雖然極受榮寵,但已經很久沒人跟他談論詩書了,好不容易有人跟他正兒八經地談論文章,他還以為這位楊慎的弟子會有所不同,卻沒想到和其他溜須拍馬的官員也並無兩樣。
    :“韓退之說天意不可違,柳河東卻說信義遊其內,生而死爾…所以千百年來多少人想要改變這糟亂世間?可是他們都忘了,從前不管漢末叛王,還是北宋仆射,忙忙碌碌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他們都斷送了自己國家的前程。所謂江山易得不易守,開疆擴土的英雄讚揚的人多了,可誰又看得到守成之主的不易?如今江河蕭條,百姓貧苦多難,想必首輔大人最清楚不過了,要不是紫極長生真人雄才略治,大人盡忠職守,隻怕江山早已風雨飄搖,不知亂成什麽樣了!”
    嚴嵩如果猜得不錯,清玄仙君口中叛王和仆射應該是後漢的王莽和南宋的王安石了,這些都不足以道栽,但如果前麵的話還有些隱忍,清玄仙君後麵這話就是赤裸裸的逢迎了。
    長長的眼袋顯得深沉,嚴嵩狐疑地望向宴雪行。
    這道士究竟想要什麽?
    嚴首輔心中犯起嘀咕,心想自己把持朝政多年,那些阿諛討好的話聽得多了,不至於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隻是這道士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裏,卻為何對自己這般抬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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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勤勉不倦,一心為民,老夫自然也不敢有所懈怠。”嚴嵩客氣地回了句,更加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麵前的人,似乎想透過他的表情從而知道清玄仙君的意圖。
    :“首輔大人倒不必如此謹慎,怪隻怪本仙君靈體強盛,靈識神遊時總容易聽到一些與事實不符的話,心裏替大人感到不值而已!”
    宴雪行看出來嚴嵩的狐疑,微微一笑,突然神秘說道。
    果然,嚴首輔聞言開始麵露不悅:“是有人說了什麽嗎?有人膽敢在背後嚼本輔的舌根?”
    :“所以啊!首輔大人辛苦多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尤其是那些自以為清高的老夫子,常常罵大人…”宴雪行欲言又止,並沒有明說是誰說了首輔大人的壞話,隻是臉上的微笑消失不見了。
    嚴嵩聽罷瞬間臉沉如水,雖說他身在高位,但那些寫詩諷刺他,或者暗地裏上奏彈劾他可不就是那些自以為清高的酸腐文人麽?
    甚至不用清玄仙君說,自己都可以想象那些人說了什麽!
    :“這些無良白丁!以為識得幾個字就可以胡言亂語!平時一個個滿嘴仁義道德,自稱什麽夫子聖人,其實那不過是在用道德來包裝自己,妄想站在道德高位貶損別人的無恥鼠類而已!老夫以為,這些人還不如市井賤民呢!虛偽膚淺得令人作嘔!”嚴首輔老臉拉長,混濁斑駁的老眼仿佛是凶狠吃人的狼,並且眼中帶著一抹令人膽顫的狠戾!
    宴雪行心頭微顫,或許這樣的嚴首輔才是他本來麵目吧?而那個皇上麵前看起來時刻謹慎卑微的老奴不過是偽裝而已。
    :“首輔大人何須動怒?無膽匪類也隻敢在背後議論而已,真到了您跟前指不定如何卑膝奴顏呢。”
    嚴嵩冷哼一聲:“可就是這般人前人後不一樣的作態才真正令人作嘔!朝堂之上哪個不是有所求才在本輔麵前惺惺作態?先不說李真芳、王敏予他們,就是自持清高的徐太師不也一樣在本輔麵前一臉有所欲求嗎?他們寫一些酸腐文章抬高自己,不過是一種想要打壓別人的手段而已!私底下還指不定有多齷蹉呢…!”
    嚴首輔數了除去徐階以外其他幾個宴雪行並不認識的名字,宴雪行抬起頭來眼神清明,一派的光明磊落。
    嚴首輔見狀心中不由得一動:這道士或者真不是為了巴結自己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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