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布衣間的希望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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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攤簡陋的窗戶紙透著橘紅的夕照,映照著灰塵在光線中飛舞。安頓好錢沐風在茶攤後麵的小院住下後,江奔宇對覃龍一招手:“走,我們回村!”
    此時正值黃昏,三鄉鎮的輪廓在落日的餘暉中變得柔和而清晰。白日的喧囂正在退去,街道上行人是下班歸來的工人為主,擺攤買賣的攤主也在收拾東西,趕集的人也趁著最後的夕陽,往家的方向趕去,歸巢的鳥雀在屋簷上聒噪。通往古鄉村的土路被西斜的太陽拉長了樹影,小徑兩側的野草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兩人踩著自行車,車輪壓過地上斑駁的光影,踏上了歸途。
    到了村口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下,夕陽透過枝葉灑下點點光斑。不遠處的村莊已經升起了幾縷嫋嫋的炊煙。
    “龍哥,”江奔宇停下腳步,指著村莊的方向,“你去找村長李誌一下,現在是飯點,他應該在屋裏。把製衣的事跟他,探探口風,摸個底細。這事成不成,他這關最關鍵。我先回去把我媳婦和許姐叫來,問問她們的意思。”
    “好嘞!”覃龍應得幹脆利落,毫不拖遝,魁梧的身影立刻騎車拐上了通往村長家的岔路,車輪如飛。
    江奔宇則加大力度,速度飛快,沿著那條被拉長了樹影的熟悉小徑,徑直向村尾自家那間熟悉的牛棚房走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子木板門,昏黃的光線照射在院子裏,還有一股淡淡的飯食香氣,混雜著牛棚特有的草料土腥味湧了出來。
    隨後走進屋,屋內的光線比外麵暗沉許多,隻有西麵土牆上一個糊著油紙的小窗戶,透進幾縷殘留的、帶著暖色調的夕陽餘暉,正好投在土炕邊。秦嫣鳳正就著那僅存的亮光,低著頭,手裏飛快而嫻熟地飛針走線,顯然在縫補著什麽。聽到開門聲,她抬起溫婉的臉龐,柔和的目光中帶著詢問。在屋角暗一點的地方,許琪正就著一個小板凳擇著野菜,看到江奔宇,也停下手中的活計。
    “鳳兒,許姐,”江奔宇的聲音帶著晚歸的微喘和一絲急迫,“先停停手,有要緊事商量。”
    許琪麻利地放下手裏的菜,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小宇?剛回來?什麽事這麽著急,火燒眉毛似的?”
    秦嫣鳳放下手中的針線,秀氣的眉宇間帶著疑惑和關切。
    江奔宇走到炕邊的小桌旁,抓起桌上的粗陶水壺,也顧不上倒碗裏,對著壺嘴灌了幾大口溫熱的茶水,喉嚨的幹渴稍解。他放下水壺,臉龐在昏暗的斜陽光線裏輪廓分明,目光掃過兩位親人:
    “是這樣,”他的聲音不高,卻分量十足,清晰地蓋過了屋外隱約傳來的幾聲鳥鳴,“眼看收入就那樣,村裏人兜裏都幹淨。光靠土裏刨,海裏撈的,一年也剩不下幾個活錢。我今兒跟城裏來的錢哥仔細合計過了。” 他頓了頓,看著她們專注的眼睛,“我想……讓你們領頭,把村裏針線活好的組織起來,就在各家或者湊一塊兒,做些規整耐穿的衣裳,做好了我想法子拿去賣錢!你們……覺得這行當能不能做?” 黃昏時分提出這樣關乎生計的大計,氣氛顯得既溫暖又凝重。
    “做衣裳去賣?”許琪反應極快,眼睛一亮,但隨即眉頭又擰緊了,“小宇,這……這真行得通?咱鄉下人做的粗布衣裳,賣給誰?城裏人能看上眼?”語氣裏夾雜著渴望與巨大的懷疑。
    秦嫣鳳沒有說話,但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憂色更濃。她纖細的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輕聲道:“小宇……這……這年頭,私人做東西賣……會不會被人舉報?說咱是搞資本主義?萬一……那可不是小事啊。” 她的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輕柔,卻精準地點出了這個年代最普遍的恐懼。
    江奔宇看著妻子擔憂的樣子,心中湧起柔情,目光卻越發堅定:“這一層先別憂心。我們不張揚,就在家裏,或者幾戶人家湊一起幹活,不用外人,算不上雇工剝削。頂多你和許姐,再尋幾個手藝牢靠、嘴巴嚴實的嬸子大娘搭手。跟公社的縫紉社不一樣,咱們悄悄的。樣式尺碼也定好規矩,就做四種大眾尺寸:中碼,大碼,一個加大x),兩個加大xx)。這就囊括大多數人了。誰要搞特殊量身定做,行,但得加錢!”他思路清晰,條理分明,顯然深思熟慮過很久。
    “法子聽起來倒是可行……”許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在盤算收益,眉頭卻未舒展,“可做出來隻是第一步,頂要命的是往哪賣!小宇,你路子到底咋樣?衣裳往哪兒銷?這才是要命的坎兒!”直指核心問題。
    江奔宇嘴角微揚,暮色中笑容帶著篤定:“這點你們更放寬心。我有門路。零散賣一些,更主要是能成批地出貨。具體怎麽操作……為了穩妥,也是為了這事順利辦成,眼下還不能跟你們說得太細。”他留了必要的餘地。
    聽到“批發出貨”,許琪眼神亮了亮,但仍忍不住追問:“那阿龍知道不?他曉得這銷路門道嗎?”潛意識裏覺得這大事繞不開覃龍。
    “龍哥?”江奔宇笑意加深,“他當然知道!這會兒人就在村長家!剛才在村口分頭走,他直接去找村長李誌打通關節了,就是要給咱們這攤事批個‘互助縫紉組’的正當名分!有了這名頭掛靠,咱就好比拿了張護身符,行動也方便些。我來問你們,是想聽聽你們自己願不願意領頭,把這攤子先支棱起來?”
    聽說覃龍已在和村長談正事,秦嫣鳳的心稍稍安了些,但眼底憂慮未消。她朝江奔宇靠近半步,溫軟的掌心輕輕搭在他結實的小臂上,聲音帶著關切:“妞……那村長那邊,真……真能說通?這‘互助組’的名頭,真能批下來?他就那麽容易應承?” 李誌村長在村裏的作派,她們心知肚明。
    江奔宇反手握住妻子微涼的手,溫熱的掌心傳遞著力量和信心。他的眼神在黃昏的微光裏亮得驚人:“放心,鳳兒。這事,一來不犯王法,二來能真金白銀給村裏人帶來實惠,讓大夥兒兜裏多點活泛錢兒。擱哪條道上說都是好事!對村長而言,更是天大的政績!” 他的聲音帶上了洞悉世情的智慧,“你想想,他幫村裏整出這麽個‘互助生產’的門路,盤活了閑散勞力,增加了集體名義上的)收益,哪個村民不念他個好?有了實惠,人心自然歸攏!再加上他年底換屆選舉大會還想接著坐那把村長交椅吧?有這實實在在‘造福鄉裏’的大功勞頂著,村長的位子誰能動得了?這左右逢源、穩賺不賠的大好事,他有什麽理由不答應?” 他的分析入木三分,將村幹部的心思和村民的渴望算得明明白白。
    許琪聽得兩眼放光,直拍大腿:“哎喲!小宇你這麽一掰扯,可不就是這麽回事嘛!村長那腦瓜子但凡轉筋順暢點,準幹!成!隻要他批條子,我這雙手第一個報名!這活兒在家就能幹,風吹不著日曬不著,還能多份進項,比下地強百倍!再說了,”她看向秦嫣鳳,語氣充滿鼓勁。
    秦嫣鳳看到丈夫如此篤定周密,分析得在情在理,心頭的陰霾終於散去大半。她唇邊綻開溫柔的笑意,看著丈夫信賴地點點頭:“嗯,我聽你的。”
    江奔宇心頭一暖,神情愈柔:“都放心,咱有家有小,做事知道輕重。這事怎麽邁步,我心裏有譜。現在急不得,就等龍哥帶回村長的回話。有了他的準信兒,下步才好走。”
    接下來十來分鍾,牛棚房內光線更加昏暗,但三個人的討論卻更加熱切。他們借著窗口殘留的微光和小桌上漸漸燃起的一盞小小煤油燈黃豆大的火苗跳動)的光芒,低聲而專注地商量著:做什麽常見款式的衣服最穩妥好賣?裁剪布料如何能更省料?工序怎麽分派才不窩工?這活兒錢咋算才公平合理?許琪的快言快語,秦嫣鳳的精細考量,江奔宇的統籌點撥,在搖曳的燈火與彌漫的炊煙氣息中交織碰撞。一個依托鄉土手藝、在政策夾縫中求生的“互助組”藍圖,在暮色四合中愈發清晰。
    就在秦嫣鳳拿起一塊布頭,借著燈光比劃解釋一種省針省線的拚接技巧時,“哐當”一聲,門被大力推開。覃龍高大壯實的身影攜著一股傍晚室外微涼的草木氣息闖了進來,晚霞的餘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臉上帶著汗水和奔波的塵土,眼神中更多的是急切。昏黃的燈光映著他額角滾落的汗珠。
    江奔宇立刻起身,抄起水瓢舀了滿滿一碗涼開水遞過去:“快坐,歇口氣,慢慢說事。”
    覃龍不接水瓢,直接把嘴湊過去就著江奔宇的手“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大口,喉結劇烈滾動。涼水入喉,他似乎終於喘勻了氣,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水漬和汗珠,拉過板凳重重坐下。
    “老大!”覃龍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急走後的微喘,語調卻幹脆有力,“成了!村長點頭了!給咱們這‘互助縫紉小組’掛牌!官麵上了!”
    秦嫣鳳和許琪臉上瞬間湧上喜色,屋裏的氣氛仿佛亮堂了幾分。但江奔宇麵色不變,覃龍開頭的利落反而印證了他的預感——條件來了。
    “好!”江奔宇點頭,目光銳利,“答應就好。不過……他開啥價碼了?” 等價交換才是常理。
    覃龍咧了咧嘴,表情有點無奈又有點了然:“老大果然門兒清。他提了個要求,要咱們給騰出……幾個‘位子’。”
    “‘位子’?”許琪疑惑出聲,“啥位子?不是說好了互助幹活,各憑手藝拿錢麽?”
    秦嫣鳳也皺起了好看的眉。
    江奔宇的眼神卻異常冷靜,帶著一絲早已看透的微嘲:“哦?他想塞人?光拿工錢不出活那種的‘名額’?”
    覃龍一拍大腿:“對!就是這個意思!雖說沒明著講,但那弦外之音,就是讓我給他留兩三個‘位置’,安插些人進來。”
    江奔宇嘴角勾起一抹早有準備的淡然笑意。昏黃的煤油燈光將他冷靜的麵容鍍上了一圈橘黃,眼底閃爍的卻是洞悉的精光。他語調平穩,清晰地開始闡述那套經過深思熟慮的操作方案:
    “龍哥,明後日,找個村長得閑的工夫,把咱的章程細細說明白。”他的話語清晰有力,“強調,咱們搞的是‘個人流水承包’,不是公社的鐵飯碗,沒有白占坑的‘名額’這說!我們提供布料、統一版型和工序要求。整個做衣過程,要拆成幾步清晰的小活計。”
    他詳細分解:
    “打個比方,第一道:專裁布料甲),甲隻從我這裏領整匹布和尺寸清單,他裁好,這裁布的活兒和錢就是他的;
    第二道:專縫衣片乙),乙從甲那裏領走裁好的布片,他隻負責把這些片縫合攏成衣身子,縫製的活兒和錢歸乙;
    第三道:專做領口、袖口、釘扣等細活丙),丙接收乙縫好的衣身,隻管自己負責的這塊,活兒和錢是丙的;
    最後一道:專做整燙檢查丁),丁接收丙完成的前序產品,檢查過關就整燙好。”
    “最關鍵的是,”江奔宇加重語氣,目光掃過全神貫注的三人,“每一步都獨立!都是一個‘承包’!甲從我這兒接‘裁布’的活兒,布料費按量)和裁布工錢一起算給他,盈虧他自己擔著!他裁好布片交到乙手上。乙得先驗貨,比如看裁剪尺寸準不準、數量夠不夠,覺得沒問題了,乙就在清單上簽字畫押接收——這代表乙從甲手裏把半成品和接下來的活兒買斷了,縫衣片的工錢就歸他了!同理,乙幹完交給丙,丙驗收簽字畫押接收,然後丙的工錢就是丙的!丙再交到丁手裏,丁檢查前麵所有工序過關了,整燙好了,他簽字畫押接收。最後,才輪到我們:丁把合格的成品匯總交給我們,我們按照之前和每個人定好的單價,把甲該得的裁布錢、乙該得的縫衣片錢、丙該得的釘扣縫領錢、丁該得的整燙檢查錢,分開來,各自支付清楚!”
    他略作停頓,給眾人理解的時間,然後總結道:“說白了,咱們是發活兒、定標準、驗收成品、按件工序)付錢的‘總調度’。而每個工序的人,都是單幹的‘小老板’,對自己這道工序的質量、效率和收入負責!下一道工序的人,天然就是上一道的質檢員!因為如果活兒不好或者數量不對,下一道就不會接,或者要扣錢算損耗!這樣一來,咱們就省下了大量盯人的功夫,他們自己就相互盯梢、保證質量了!”
    話音落下,一陣短暫的安靜。灶台上煤油燈芯啪地爆了個小小的燈花。
    “好主意!”秦嫣鳳眼中綻放出豁然開朗的喜悅光彩,由衷讚歎,“小宇,這法子真是絕了!自管自的,又互相牽製,我們隻管最後成品的模樣!省心省事,還能保證衣裳好!”
    許琪也連連點頭,佩服之情溢於言表:“高!實在高!跟那大工廠裏的計件有些像,但你這個更精妙!分得更開更活!”
    江奔宇頷首:“許姐說的是。將來規模再大點,甚至可以把‘最後質檢’單獨拆出來做成一道工序,再找個‘戊’專門負責查前麵所有的活兒,查得好就加他的錢。”他繼續補充道,“另外,許姐之前提到的那些針頭線腦的耗材,”他轉向許琪,“針線、頂針、劃粉、燈油……這些小東西,統統由幹活的人自己負責!咱們在工錢單價裏把這部分耗材錢加上點錢,補貼進去。我寧願工錢開高點,也絕對不想將來看到因為用了誰家的針線搞丟了、或者因為扯布頭歸誰的事兒,鬧得臉紅脖子粗!賬目明明白白,人情往來才利利索索。”
    “對對對!就該這樣!”許琪拍手稱快,“親兄弟也得明算賬!算清楚了情分才長!”
    “那成!”覃龍已經完全領會了這套規則的妙用,也看穿了其約束力,他霍然起身,幹勁十足,“村長不是要‘名額’嗎?我就把咱這‘小承包責任製’的章程給他仔仔細細講透了!讓他明白,咱這兒沒有白給的坑,想掙錢,就得憑手藝去‘承包’一道具體的活兒幹!我現在這就再跑一趟村長家,趁天沒黑透,把這道理跟他掰扯明白!也省得他再生出別的念頭。”
    “好,趁熱打鐵!”江奔宇也站起身,肯定了他的行動力,“另外,明天得空,讓虎哥去各小隊悄悄打聽打聽,看看那些針線功夫出名好的嫂子、大嬸、姑娘們,有沒有人願意幹這個‘小承包’的。反正他這些天也得在家盯著,看顧新房地基和石料的事。”建新屋同樣是眼下大事。
    “沒問題!我這就去!”覃龍得了令,再不耽誤,轉身推開屋門。門外深藍色的暮靄和村莊裏的點點燭火映入眼簾,覃龍大步流星,身影很快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中,隻留下遠去的腳步聲。
    江奔宇站在門口,目送著覃龍融入蒼茫暮色。晚風吹拂,帶著田野的清香和隱約的飯香。他輕輕掩上木門,轉身。屋內,煤油燈的火苗在輕風中搖曳,映照著秦嫣鳳和許琪臉上交織的期待與躍躍欲試的幹勁。屋外,暮色四合,四野悄然。然而這陋室中的一盞微燈,卻仿佛在沉沉的暮靄中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火種,努力照亮著這方寸之地裏剛剛點燃的、屬於古鄉村勤苦人的微小希望。黑夜終將吞噬一切,但在某些人的心裏,那關於明日生計的籌謀之火,已然在黃昏的餘溫中愈燒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