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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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輸站的鐵皮大門在晨露裏泛著冷光,孫濤正蹲在院子中央擦卡車。初秋的風卷著碎葉掠過水泥地,帶著微微的涼意,他扯了扯衣服,就抓起沾滿油汙的抹布要往輪胎上蹭,眼角餘光卻忽地釘住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穿過泛白的晨霧,朝著院裏走。是江奔宇。他背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沉重地墜在肩頭,軍綠色的褲腿裹著濕冷的霧氣,膝蓋處新沾的幾點濕泥,如同他此刻略顯沉鬱的心事,在冷冽的晨光裏格外顯眼。他顯然頂著露水趕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正是覃龍。
    “江哥?龍哥?”孫濤“謔”地站起來,手裏的抹布“啪嗒”一聲扔在滿是油汙的水泥地上,濺起幾點微塵。“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後天才輪著跑供銷社那活兒,”他幾步上前,攔在江奔宇麵前,上下打量,嘴角勾起促狹的笑,“這大清早火急火燎的,是體恤兄弟我擦車太累,特意來搭把手?”
    江奔宇被他這一串連珠炮似的打趣砸得有些發窘,嘴角不自覺地泛起笑意。他目光下意識地飄向院落一角那間低矮的辦公室,話也隨著目光溜了出去:“少來那套,你爸安排你的工作,關我什麽事?對了,你爸……來上班了沒?”
    “喲嗬,合著是來找我爸的?”孫濤臉上的笑容倏地一變,眉梢眼角都掛上了了然於胸的促狹,他用力拍了拍沾灰的手掌,那聲響在空曠寂靜的清晨裏格外清晰,“我當你閑著骨頭癢呢。他老人家一早就釘在辦公室了,昨兒個供銷社的送貨單,愣是算出一塊兩毛三分錢的窟窿,對著那本老賬冊劈裏啪啦打了半宿的算盤珠子,這會兒估摸著還跟那幾筆賬死磕呢。”他邊說邊領著江奔宇往辦公室走,眼神又瞄向江奔宇沉甸甸的帆布包,“嘖,江哥,你這包塞得跟發麵饅頭似的,鼓出這麽老大一塊兒,裏頭揣的啥寶貝?難不成是給我爸帶了山裏的特產?知道他就好那口嘎嘣脆的?”
    “就你小子嘴貧。”江奔宇笑罵一句,眼神卻沒跟著孫濤走,反而越過他的肩頭,落向倉庫角落——那裏靜靜臥著一輛蒙著厚厚帆布的農機車。隻露出下方粗壯的四輪和隱約可見的自卸鬥輪廓。那是輛帶液壓自卸鬥的大家夥,去年冬天從農機站調來的,專門拉煤、運砂石的主力,比那些笨重的卡車輕巧靈活多了。看到它,江奔宇緊繃的心弦似乎微不可察地鬆了一絲。
    辦公室的木門虛掩著,“劈啪劈啪”的算珠撞擊聲透過門縫有節奏地傳出,間或夾雜著幾聲含糊的低咒,透著股跟賬冊死磕的煩躁。孫濤根本沒打算敲門,一把掀開那有些曆史氣息的藍布門簾就喊:“爸!江哥找你!”
    趴在桌上,老花鏡幾乎滑到鼻尖的孫偉豪猛地抬起頭。鏡片後那雙因這幾天熬夜算賬而布滿紅絲的眼睛,瞬間射出精明的光,精準地落在江奔宇臉上。“小宇?”他放下被摩挲得包漿光亮的算盤,指關節在厚實的榆木桌麵上習慣性地叩了叩,“這個點……沒你的運輸任務啊,有啥急事?”四十出頭的漢子,兩鬢卻染上霜色,背脊卻依舊像站裏的老解放底盤一樣挺得繃直,聲音沉穩厚重,帶著屬於站長身份的威壓和審視。
    江奔宇在靠牆那排老舊木椅前猶疑了一下,喉結滾動了一下:“孫叔,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家裏,想翻蓋新屋,缺些青磚。尋思著,想跟站裏商量商量,借輛卡車用兩天,跑趟磚窯拉幾車回來。”話說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
    孫偉豪正端起那個積滿深色茶垢的搪瓷杯要喝水,聞言動作驟然頓在半空。他盯著江奔宇看了足足有三五秒,時間被膠水黏住了一般沉默。杯底這才不輕不重地落在桌麵上,發出“當”的一聲悶響,敲在江奔宇的心尖上。
    “用卡車?”孫偉豪的聲音平平板板,沒什麽情緒,卻讓江奔宇的心猛地一沉,直墜穀底,“怕是……不成。”
    江奔宇臉上的血色褪了些許。運輸站的規矩他門清,那些綠色卡車,每一輛都是登記造冊的公產,跟站裏的命根子似的,豈是能隨便挪作私用的?昨夜他翻來覆去,枕著涼席烙餅似的琢磨著怎麽開這個口,此刻這拒絕來得如此直接,他隻覺得嘴裏發苦,眉頭不受控製地擰成了個結,深深溝壑印在額間,這樣一來,自己建新房的事,又得拖後一段時間了。
    “你這孩子,急啥?”孫偉豪見他驟然繃緊的肩膀和鎖死的眉頭,嘴角那點冷硬線條反而軟了下來,笑意漫開眼底,“我話還沒撂地上呢。”他用指關節再次叩了叩桌麵,截斷了江奔宇幾乎脫口而出的解釋,“卡車是跑得快,可它沒長個自卸的‘手’!你吭哧吭哧拉一車磚回來,兩千來斤,怎麽往下弄?靠你自個兒搬?還是把媳婦叫上?打算兩口子在磚頭堆裏過冬,蓋房的事明年開春再說?”
    江奔宇的臉瞬間“騰”地燒了起來,紅意直衝耳根。他隻一門心思想著借車這道坎兒,竟把卸貨這天大的麻煩事忘得一幹二淨!靠人拉肩扛卸下幾車磚?那真不是累癱的問題,怕是得把半條命都搭進去。
    “叔給你指條近道兒。”孫偉豪拉開抽屜,抽出一張深黃色帶著韌勁的牛皮紙信箋,拿起鋼筆,慢條斯理地旋開筆帽,又在幹涸的墨水瓶口刮了刮筆尖尖,“後院倉庫,剛才你路過看見那輛農機車,看見沒?帶液壓自卸鬥那家夥,”他筆尖穩穩懸在紙麵,“你開它去拉磚。到了地方,屁股一撅,鬥子一抬,‘嘩啦——’,齊活!利索!”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奔宇臉上的窘迫和希冀,帶著了然的通達,“我還不知道你小子?翻蓋三間正經瓦房,七八車磚那是起步價!那農機車,能給你省下小半年的時間!”
    “這……合適嗎?”江奔宇遲疑了。那輛農機車是站裏的心尖子寶貝。去年冬天拉煤,變速箱壞了,是孫偉豪披著棉大衣親自守著搶修了三天三夜才弄好。平時誰想碰它一根手指頭,都得先過孫站長這一關嚴審。用這車幹私活?
    “有啥不合適的?”孫偉豪筆鋒一頓,在紙上落下個遒勁有力的“批”字,力道透紙背,“站裏這陣子清閑,統共就跑供銷社四條線來回倒騰點貨,剩下那些大塊頭都在院裏趴著喘氣曬鐵鏽呢!我給你批三天假,咋樣?夠不夠你騰挪?”
    “夠了夠了!”江奔宇的頭點得如同搗蒜,心口那團焦灼悶氣瞬間散了個幹淨,臉上是止不住的感激。三天時間,別說磚,就是順道再拉幾車沙子墊地基也綽綽有餘!
    鋼筆尖在粗糙的紙麵上劃過,發出輕快的“沙沙”聲,孫偉豪寫了幾行字,忽然又抬起頭,筆杆停在半空,目光帶著不容錯辨的鄭重釘在江奔宇臉上:“條子批給你,但有兩條規矩,得先說在頭裏,釘死了!”他豎起一根粗壯的食指,“第一,農機車,吃油的老虎!開出去的時候油箱啥樣,開回來還得啥樣!得滿上!蓋兒一掀,油表指到頭!半點不能含糊!這是站上的鐵律!”他頓了頓,又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車動一天,站上就得收一塊錢租金!這不是我孫偉豪要卡你脖子,卡你的油水,是站上立了多年的死章程!白紙黑字寫得明白!我這站長,也隻能按章辦事,壞了規矩,那就是開了歪口子!”
    “應該的,應該的!”江奔宇忙不迭地應承,心頭飛快盤算。一塊錢錢一天,在這個年月真不是小數目,夠買兩斤半油汪汪的棒子麵,或是給媳婦扯上三尺鮮豔的藍棉布!可這比起雇人雇車拉磚的花費……雇一輛板車去趟磚窯,就得兩毛五工錢,七八趟下來就是兩塊多,還沒算裝卸那份力氣活錢……孫叔這安排,簡直是雪中送炭!劃算透了!
    孫偉豪把寫好的批條提起來,“呼呼”吹了幾下,看著墨跡迅速幹燥後,才仔細地折成豆腐幹般的小方塊,手指捏著遞了過來。那粗糙紙麵上的字跡筋骨畢露,末尾鮮紅的運輸站印章像一粒凝固的血珠,透著一股讓人無比踏實的權威感。“拿著吧,趕緊去後院找王師傅,鑰匙在他那兒。哦,對了,”他像是才想起要緊事,“那車的後鬥液壓杆,怕是沾了去冬的潮氣,動作有點發澀,啟動前,別忘了往油缸裏滴兩滴機油潤潤筋骨。”
    “哎!謝了孫叔!”江奔宇喉頭微滾,雙手接過那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紙片,下意識地隔著衣服按在了心口的位置,仿佛要熨帖住那份滾燙的信任和感激。他想說句“回頭給您帶點山裏剛摘的蘑菇”,話到嘴邊滾了滾,又無聲地咽了回去。孫偉豪的為人他清楚,最是討厭虛頭巴腦的漂亮話。這聲謝記在心裏,等車安安穩穩送回來那天,實實在在地送上一罐老孫嬸念叨了好久的野山蜜,那才是正經。秋冬天燥,她那老咳嗽……江奔宇心底默默盤算著。
    走出辦公室,孫濤還靠在倉庫門口那塊掉漆的木柱子上等他,眼神亮得像發現肉骨頭的狗仔兒。看他手裏緊緊攥著的批條角兒,孫濤立馬笑嘻嘻地湊上來:“成了?我就知道,我爸那顆心啊,指定是偏在你身上長著!喂,”他用肩膀頂了頂江奔宇,“拉磚的時候,要不要搭把手?我下午真沒啥事,閑著也是打蒼蠅。”
    “不用,你忙你的。”江奔宇穩穩地回絕,順手用力拍了拍孫濤結實的臂膀,嘴角扯開一個實在的笑容,“等磚拉回去,灶頭壘結實了,頭頓新鍋做的飯菜,保準有你一頓熱乎的葷菜!再說我媳婦烙餅的功夫,那可是一流……”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孫濤眼睛瞬間眯成了兩道細縫,笑容裏滿是得逞的得意,“我可把肚子留好了,專等你那餅子和上次吃的鹵豬雜!”
    後院的王師傅正撅著腚,吭哧吭哧地給農機車換一個啃了土的輪胎。見了江奔宇遞過來的批條,樂嗬嗬地直起身,褲腰帶上取下一串叮當作響、油膩膩的銅鑰匙遞給他:“小宇啊,這大家夥,脾氣強著呢,可別當嬌小姐伺候!掛檔就得使出你扛麻包的勁道,甭心疼!油箱裏估摸著還有半箱底的油,夠你來回兩三趟磚窯了,不夠得你加下,上次他們借走,忘記加油了,補了錢當油錢。記著,回來必須把油給我喂得飽飽的!這事兒,是孫站長眼裏的眼珠子,可千萬別犯糊塗!他也被上麵的人盯著,他也沒辦法。”老頭子絮叨著,眼裏有過來人的告誡。
    “放心吧王師傅,記心裏了。”江奔宇接過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讓他精神一凜。他繞著農機車仔細轉了一圈,掀開那塊厚重防塵的帆布時,自卸鬥邊沿還能看到去年冬天遺留的幾粒幹癟煤渣,像凝固的血痂。車廂底板倒是被擦洗得露出青黑的鐵皮本色,泛著冷硬的光。
    擰鑰匙,踩油門,啟動。
    “吭哧…吭哧…轟——!”
    引擎猛地發出一陣“突突突”的劇烈咆哮,仿佛一頭沉睡了整個夏季的鋼鐵巨獸驟然蘇醒,龐大的車身被這力量帶動著細微震顫,震得江奔宇握在方向盤上的臂膀都微微發麻。他咬著牙,腳下離合器一沉到底,掛上一檔。
    農機車像個剛睡醒、還不甚靈光的莽漢,慢悠悠、笨拙地駛出了運輸站敞開的鐵皮大門。門口路旁幾個正低頭納鞋底兒的老太太們聞聲齊齊抬起頭,抻著脖頸,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驚訝與好奇。這年頭,誰家要是新添了輛“二八大杠”,都能轟動半條街,何況是這帶駕駛室、能拉貨的鐵疙瘩!一個紮著衝天羊角辮的小丫頭片子,興奮地撒丫子追著車跑了兩步,被她那驚惶的母親一把薅住後衣領拽了回來,尖細的斥責聲追著車尾氣:“死丫頭片子,別瘋跑!那是公家的鐵疙瘩,聽到了沒?那麽大聲,靠近把你耳朵都震痛!”
    那聲音刺進江奔宇耳中。他握著布滿泥汙的方向盤的手,指節微微蜷緊了幾分。腳下油門一踩,方向一打,農機車沒朝著東邊煙塵繚繞的磚窯方向,反而拐上了通往鎮上、同樣坑窪不平的黃土路。巨大的後鬥空空蕩蕩,在初升陽光下反射著青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