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山村冬夜話冷暖(有很多粵語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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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並非狂暴呼嘯,而是貼著山坳、繞著屋角、鑽進衣袖和領口縫隙裏流淌的冰涼絲線,絲絲縷縷,悄無聲息地吸吮著人身上僅存的熱氣。
粵北的冬天,以一種纏綿悱惻的冷刻在骨子裏。
江奔宇此刻他站在窗戶前,他深深吸了口這寒浸浸的空氣,喉嚨有些發癢。他眯起那雙被柴油熏得有些血絲的眼睛,望向院外月光下那條蜿蜒下坡的小路。小路兩側不再是北方常見的玉米稈,而是密匝匝的、在冷風中瑟縮的蕉樹闊葉。寬大的葉片早已凍得半黃,葉邊卷曲焦枯,在冰涼而微弱的風撩撥下,互相摩擦著、哆嗦著,發出細碎、粘滯而壓抑的“沙沙”聲,如同病人在寒冬裏的呻吟。小路迅速地隱入被更濃稠的黑暗。天邊烏色的雲層低垂著,似乎在醞釀一場並不令人期待的冷雨。
屋裏橘黃色的煤油燈光映在門口潮濕的土地上,影影綽綽。他收回目光,轉向屋內幾個仍在忙碌的身影。火光微弱但溫暖的灶膛旁邊,空氣都似乎凝滯了,混雜著肉香味的甘甜、土灶的煙灰以及角落裏堆放著的陳年木柴和濕稻草的氣息。江奔宇清了清因寒冷而有些低沉的嗓子,聲音帶著粵北特有的低沉語調,在寂靜的冬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有力:
“虎哥,”他的目光落在剛在灶膛裏添了最後一把柴火的何虎身上。何虎,下巴上粗硬的胡茬也沾著灶灰。江奔宇雖叫他“虎哥”,語氣裏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寸,“你返屋回家)順路,辛苦一趟,送女同誌渠哋她們)返知青點。灶房窗台頂有把手電筒,你攞拿)住。路暗,水坑多,落下)霜結冰,小心腳下。”他把“小心腳下”四個字咬得很重,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夜裏,滑倒絕非小事。
何虎正蹲在地上用力係他那雙洗得發白、沾滿泥巴的解放鞋帶——鞋帶還是用廢舊拖拉機內胎剪的皮筋。聞言,這個粗壯敦實的漢子立刻像繃緊的彈簧般彈了起來,胸脯一挺,喉結上下滾動,嗓門洪亮得幾乎要衝破屋瓦:
“知啦,大佬!放心落肚放一百個心)!保證將渠哋她們)平平安安送到!”他邊說邊大步流星地邁過堂屋門檻,走向隔壁的灶屋廚房)。裹著厚厚藍布棉褲的大腳踩在夯實的黃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噔噔”聲。很快,他捏著那隻裹著紅布套、屁股是黃銅材質的老式“虎頭牌”大手電筒出來了。手電筒沉甸甸的,前麵的玻璃燈罩上還沾著幾抹黑色的煙灰。他撩起棉襖袖口麻利地擦了擦,轉身,對著剛收拾好東西站起身的徐佳琪和其他幾位女知青揚了揚下巴,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行啦,走!”隨即熟練地推上了手電筒屁股上的開關。
一道昏黃卻凝聚有力的光柱,如同傳說中的“捆仙繩”,瞬間刺穿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濕重的黑暗,將飄蕩的夜霧和飛散的霜粒都照得纖毫畢現,也映亮了他呼出的團團白氣。
徐佳琪剛剛將裝著幾包碎布頭。聽見何虎的招呼,她連忙轉過身。她是個典型的南方城市姑娘,骨架纖細,皮膚在昏暗油燈下也顯得白皙,此刻臉頰和鼻尖都凍得微微泛紅。她的聲音帶著上海話的軟糯尾音,還有幾分不好意思的靦腆:
“啊呀,辛苦阿虎哥了!多謝江哥想得周到!噉那麽)我們就先返去回去)囉,明早再嚟來)幫手。”說話間,一陣過堂風猛地從門外灌入,帶著刺骨的陰寒,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雙手交叉著環抱在胸前,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磨出了毛邊的舊藍布棉襖裹得更緊些,嘴裏無聲地“嘶”了一小口涼氣。
“奔宇哥,噉我哋走囉!”
“奔宇哥,辛苦啦!拜拜!”
屋裏的其他幾名女知青——也紛紛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有的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把手指藏進並不厚實的袖口裏;有的把被寒風吹散又粘在冰涼臉頰上的劉海小心地攏到凍得通紅的耳後;還有的急忙把放在腳邊取暖的、灌了熱水的葡萄糖空瓶子拿起來捂在手中。她們的聲音參差不齊地響起,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但無一例外都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和對這小小光亮的依賴。她們都是響應號召來到這偏遠粵北山村的知識青年,遠離繁華喧囂的南方都市,在這貧瘠的山區裏學著適應完全陌生的生活。從初來乍到暈頭轉向,到一點點學會砍柴、挑水、種番薯、喂豬……每一步都離不開這些純樸、熱心的本地青年的幫助。何虎雖然粗莽但心直口快樂於助人,江奔宇更是她們在村裏最信任、也是最有能力和擔當的“主心骨”。在這風如冷刀、路滑泥濘、黑暗吞噬一切的深山冬夜,能有人提著電筒護送一程,那份安全感帶來的暖意,足以抵擋片刻刺骨的嚴寒,深深熨帖著這些城市女孩忐忑又有些孤寂的心。
就在何虎提著電筒,像提著盞引路的燈,招呼著女知青們魚貫而出時,秦嫣鳳的身影從裏屋掀開厚重的藍布竹簾走了出來。她手裏拎著一個用粗厚土布縫製、角上都磨起了毛邊的袋子。袋子沉甸甸的,袋口用結實的麻繩紮得緊緊實實。她把袋子穩穩地放在堂屋中央那張磨得油亮的八仙桌上,解開了繩結。袋子裏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小山一般的番薯幹。
這些番薯幹,是前幾天她和許琪冒著初冬的冷陽,在院子裏忙活了整整兩天才曬成的。原料是生產隊裏分下來給各戶的、品相不好或個頭太小的“等外品”番薯,有些人過來拿番薯換碎布頭,大家交換所需,所以才有了番薯幹,番薯曬幹了就是冬季裏最寶貴的救命口糧之一。每一片都切得盡量均勻,薄厚適中。
經過日曬,呈現出一種誘人的、深淺不一的焦糖色,邊緣微微蜷曲著。在堂屋桌上那盞昏暗搖曳的煤油燈光下,它們閃著黯淡卻實在的光澤,散發著一種樸實無華卻又讓人喉頭忍不住滾動的、源自澱粉的天然甜香。
秦嫣鳳沒有說話,她微微低著頭,幾縷不太聽話的、夾雜著銀絲的黑發從挽得並不十分齊整的發髻旁滑落。她拿起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洗得發白但同樣幹淨的粗布頭,動作麻利地將桌上那一大堆番薯幹分成了幾小堆。每一堆都用布頭仔細地、盡可能多地包裹好,然後在布外用一小截麻繩或稻草莖簡單地係上。她拿著這些分量沉實的“小包裹”,也不看人,隻管一個接一個地、不容拒絕地塞到準備出門的每一個女知青手裏。
“嫣鳳姐!唔使不用)啦!你自己留番留著)食吃)啊!”趙雨婷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推辭。她很清楚糧食的金貴。村裏的口糧,隊裏按“人七勞三”按人口分七成,按工分分三成)分配。知青們工分低,分到的更少。紅薯幹在饑腸轆轆的夜晚、在勞動強度大的農忙時節,是能頂飽、救命的好東西,怎麽能拿江奔宇特意照顧留下的口糧?
“拎住拿著)!”秦嫣鳳頭也不抬,語氣帶著如江奔宇平時講話特有的實在和決斷,手上用力一推,把那份帶著體溫的包裹硬是塞進了趙雨婷冰涼的手裏。粗糙的布頭磨蹭著趙雨婷凍得有些麻木的皮膚。她這才抬頭看了趙雨婷一眼,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睛不大,眼角堆著明顯的魚尾紋,那是長年累月被山風和艱苦生活刻下的印記,但那雙眼睛裏,此刻卻漾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暖意和笑意:“行路咁這麽)遠!肚餓咗餓了)可以頂一頂!我屋企家裏)仲有。同我客氣乜嘢跟我客氣什麽)!”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推卻的分量。說完,她立刻轉向下一位,不管是誰,推辭的話語剛到嘴邊,她就已經把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塞了過去。她的手指並不白嫩,指關節因寒冷和勞累有些腫大,粗糙的指腹上裂開許多細小的口子,還沾著點這幾天洗番薯、曬番薯時滲入的薯粉和泥土,摸上去是溫熱的、略帶顆粒感的、一種勞動者特有的堅韌質感。
女知青們麵麵相覷,心裏既感動又有些酸澀。她們知道嫣鳳姐家裏的沒負擔,江奔宇又有這樣的本事,吃的不會缺,但是她們院子分給她們,所以最終沒人能拗得過那份無聲又強韌的心意。她們握緊了手裏那份溫熱、結實得有些硌手的小包裹,喉嚨仿佛被什麽堵住,隻能低低地、反複地說著:“多謝嫣鳳姐……”“真係辛苦你了……”“下次唔好不要)噉這樣)啦……”
何虎見狀,在門口跺了跺凍麻的腳,搓著冰冷的大手催促:“凍死啦!行得啦走吧)!”聲音在寒夜裏顯得格外響亮。
秦嫣鳳把最後一份塞了出去,拍了拍沾著些微薯粉的手,目光落在徐佳琪單薄的後背上,又低聲加了句:“小心啲行小心點走)。”
女知青們這才簇擁著那道光柱,擠擠挨挨地走出了院門。刺骨的風立刻兜頭蓋臉襲來。何虎打著手電走在最前麵,那道昏黃的光在濃得化不開的濕冷黑暗中艱難地開辟出一條小道。腳下的泥土路因白天的冷風和夜裏濕氣結成的薄霜變得硬邦邦、滑溜溜的。他小心地試探著每一腳,不時地回頭,響亮地提醒著身後蹣跚摸索的女孩子們:
“睇住注意)!呢度這裏)有個淺氹水坑),天黑睇唔真看不清楚)!”
“小心啲!呢段路滑,落過下過)霜!我上年差啲差點)撲摔)親!靠左邊啲行靠左邊點走)!”
“徐佳琪!扶住趙雨婷!佢鞋底薄她鞋底薄)!”
女孩們緊跟著那束光,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幾乎凍僵的腳,回應他的喊聲在顫抖的風聲中顯得細弱而單薄:“知啦!”“阿虎哥你慢啲點)!”“好滑啊!”……
江奔宇、秦嫣鳳、覃龍和許琪四個人裹緊了棉襖,站在冰冷的院子裏送行。寒風毫不留情地鑽進衣領袖口,凍得人牙齒都微微打顫。他們沉默地望著那束唯一的、跳動著的光。光柱在村前那條布滿碎石和草根的斜坡小路上緩慢地移動著,像一隻被凍得瑟瑟發抖卻奮力搏擊著黑暗的小小螢火蟲,頑強地對抗著漫天襲來的濃重寒夜。何虎粗獷的大嗓門斷斷續續地和女知青們怯怯的回應聲、踩踏凍土碎石的咯咯聲混雜在一起,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忽遠忽近,最終微弱下去,被村尾那片巨大虯結的古榕樹的陰影徹底吞沒。
秦嫣鳳抬手把額前被風吹亂的、夾雜著霜絲的碎發攏到耳後,粗糙的手指因為低溫而有點僵硬。她伸長脖子,目光努力地追隨著光柱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幾秒,才輕聲對身邊的江奔宇說:“虎仔心都係幾細嘅心還算細),應該穩陣應該穩當)。”
許琪就在秦嫣鳳身旁半步之遙,她比秦嫣鳳矮半個頭,她沒說話,隻是無聲地向秦嫣鳳身邊又靠了靠,兩個人互相汲取著一點微薄的暖意。寒風把她露在圍巾外的鬢角吹得紛亂,她輕輕吸了下凍得通紅的鼻子。
等那束代表安全的微光徹底消失在村尾大榕樹濃重的陰影之後,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墜入了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與黑暗。村子裏稀疏的幾盞油燈火光,在濕冷廣袤的黑暗中,渺小得像幾粒隨時會被掐滅的螢火。寒風掠過枯草和屋頂,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的“嗚嗚”聲,更添淒清。隻有村頭方向遠遠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狗吠,但很快也被這無邊的寒意吞噬。
江奔宇又凝望了幾秒那黑暗深邃的村方向,眼神深處有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昏暗中閃過,最終還是收回目光。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旁邊覃龍的肩膀——那肩膀即使在厚棉襖下也顯得硬朗、結實,是不會被冷了。
“入去進去)吧,凍死人了。”江奔宇的聲音帶著寒氣,簡短地說。
四人轉身,快步回到堂屋,反手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漏風嚴重的舊木門。門雖關上,寒意卻並未完全隔絕,冷風依舊尋找著每一個縫隙頑強地滲入。屋裏,搖曳的煤油燈火苗猛地晃了幾晃,似乎也被這突然的關門氣流帶得虛弱了一些。昏黃黯淡的光暈努力將幾個人疲憊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影子被拉得扭曲變形,時明時暗,伴隨著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輕微的“滋滋”聲,以及燈油慢慢消耗時散發的淡淡煙火氣。空氣更加滯重了,混合著棉衣吸飽的寒氣、灶灰、土腥味和秦嫣鳳家特有的、若有若無的中草藥味。剛才姑娘們聚集時留下的一點人氣,迅速被空曠屋內的陰冷所取代。
江奔宇和覃龍沒有停留,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徑直走向堂屋角落那壘土而成的灶台。灶膛裏的柴火早就燃盡熄滅了,隻剩下幾塊還在頑強散發餘溫的、燒得發白通紅的炭核,在厚厚灰燼下明明滅滅。雖然這點餘熱對於整個屋子杯水車薪,但對於在院子裏凍了十幾分鍾的人來說,靠近這堵粗糙但尚帶溫度的土牆,依然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兩人貼著靠牆這麵、被煙火熏烤得又黑又硬的灶壁坐了下來,先是深深呼出一大口帶著白氣的濁氣,然後幾乎是同時,舒服而輕微地“嘶”了一聲——粗糙溫熱雖然有限)的灶壁短暫地將一絲暖意烙進緊繃的皮膚裏,驅散了一絲滲入骨髓的寒氣。覃龍坐下時,右手習慣性地摸了摸灶台邊緣放著的幾個藍邊粗瓷大碗,碗沿冰涼刺骨,其中一個碗底還殘留著幾點下午喝過的玉米、番薯碎粒混合著稀菜湯的黃色糊糊殘渣,早已冷卻凝固,在油燈光下像一小塊難看的琥珀。那玉米糊糊稀得很,插根筷子不倒都算濃稠了,可它卻是一家人大部分時間賴以維持生計的能量來源。
秦嫣鳳和許琪幾乎同時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在油燈影影綽綽的光線下,她們交換的眼神裏充滿了了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意明——江奔宇和覃龍坐在這裏,不僅是取暖,顯然還有話要避開旁人說。許琪立刻心領神會,她幾乎沒發出聲音,隻是拿起自己剛才放在板凳上的那個同樣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低得幾乎聽不見,但足夠清晰:
“小宇,阿龍,噉……我先返房囉。”話語裏的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秦嫣鳳反應也極快,她順手拿起桌上那個裝番薯幹、此刻已經癟下去一大半的粗布袋,迅速地將袋口重新紮緊,語氣恢複了一貫的爽朗利落,卻也不失分寸:“係囉是了),你們慢慢傾聊),我摞呢個拿這個)去灶房收好佢收好它),聽日明天)出太陽仲要還要)曬的。”她說著,還特意用手拍了拍布袋子,發出窸窣的、幹薯片摩擦的聲音。
話音剛落,秦嫣鳳和許琪便一前一後,腳步輕快地各自走向通往後房間的通道。掀開那張厚重的棉布竹門簾時,兩人都極其默契地沒有將身後的門關嚴實,而是心照不宣地留出了一道足夠傾聽卻不易被察覺的門縫,然後才消失在門簾後更深的黑暗裏。布簾落下,隔絕了大部分光線,隻留那一道縫隙,像一個沉默的承諾,既是對江覃二人談話空間的默契留出,也意味著她們隨時在側聽著——在這深山的冬夜,彼此就是最近的依靠。
屋子裏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煤油燈那極其微弱的燃燒聲,窗外連綿不絕的風嘯,和灶底炭火偶爾發出的一點“劈啪”碎裂聲。油燈的光此刻顯得更加昏黃無力,隻能勉強照亮以它為中心的一小圈地方,將江奔宇和覃龍兩張年輕卻已顯出幾分生活重壓痕跡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也清晰地映照出兩人臉上無法掩飾的凝重。
屋子裏安靜得隻剩下灶膛灰燼深處炭核微弱破裂的聲音和煤油燈芯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燃燒聲“滋滋”。
覃龍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往前湊了湊,上半身幾乎從溫暖相對而言)的灶壁上離開,仿佛離江奔宇更近些,那凝重的話題帶來的壓力也能被分擔一點。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沉,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安和憂慮,在寂靜的室內清晰地響起:
“奔宇哥,”他換了個更鄭重的稱呼,“日頭白天)我哋同子豪講個件事……係唔係是不是)有啲……太大膽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眉頭緊緊擰成了川字,喉結緊張地上下滑動著,“畢竟鎮政府……而家管得係幾嚴。如果……行衰運,啱啱俾人撞見……”他後麵的話沒再說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他伸出右手,無意識地摳刮著灶壁上那層被煙火和油汙浸透、摸起來既堅硬又有些粘膩感的泥垢,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這個細節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焦灼。他指的“大膽”,是他們私下醞釀的一個計劃:越過鎮上嚴禁“投機倒把”的鐵令,打算悄悄將村裏富餘或者說他們從牙縫裏省下、從山林河澤中額外“搞”到的)的農產品——可能是些設置的竹筒套到的小獸、下河摸的魚蝦,或者後山采到的不引人注目的草藥、撿的桐籽、破開的薄篾片……通過住在鄰村、經常往來縣城、與鎮委會食堂采買有些拐彎抹角關係的李子豪,冒險“運”出去,換回一點能救命或解決燃眉之急的現金,或者更實際點的——糧票、布票、鹹鹽、火水煤油),甚至是幾盒火柴。這在嚴令之下,風險巨大。
江奔宇依舊靠在冰冷的灶壁上,雙腿微微屈起,腳尖抵著地麵。油燈的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照著他緊抿的嘴唇和緊鎖的眉頭。他沒有立刻回答覃龍的話,隻是緩緩地、非常緩慢地搖了搖頭。這個動作帶著一種經曆過數次驚險、深思熟慮後的篤定,仿佛沉重的磨盤在轉動。他的目光沒有看覃龍焦慮的眼睛,反而落在那盞昏黃的、火苗時不時輕輕一跳的油燈上,仿佛要從那微弱卻頑強的燃燒中汲取力量或驗證什麽。等了幾秒,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刻意控製的冷靜和一種近乎頑固的自信:
“冇事嘅沒事的)。”他非常肯定地說,語氣像一塊砸在硬地上的石頭,“我哋我們)唔係不是)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噉那樣)去賣。我嘅意思係,暗中搞掂佢暗中搞定它),唔通曬畀不暴露給)外人。隻要……唔係啱啱好俾人擒到現場,當場捉住人贓並獲,噉就翻唔起天那就翻不了天)。”他停頓了一下,像是要把空氣都吸進去,然後才又壓低了聲音,帶著更為深沉的憂慮和對殘酷現實的清醒認識,“你唔係唔知你不是不知道),而家係乜嘢是什麽)形勢?糧食……”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幾緊張!村裏麵,邊一家哪一家)唔係不是)一日三餐食粥、食番薯渣、混啲混點)鹹菜蘿卜纓就過日嘅?有幾家有多少戶),條灶煙囪一熄火,大人細路小孩)個肚肚子)就咕咕叫!大家喺底下在私下)搵找)啲門路門路),搏命換返小小拚命換回點)口糧、糧票或者夠油夠鹽嘅錢……上麵上麵)心裏清楚!講唔定仲係佢哋嘅人暗中睇水流舟!”
他微微直起了一點腰,聲音依舊低沉,卻多了幾分透徹的銳利:
“邊個唔知道?誰不知道?)佢哋他們)真係要管到水潑唔入管得滴水不漏),一粒糧一條縫都冇一點縫隙都沒有),啲人冇嘢落肚人沒東西下肚),饑寒交迫……到時會出乜嘢亂子會出什麽亂子)?佢哋至係他們才)最驚怕)呢樣嘢這樣事)!”最後這兩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像是在陳述一個冷酷卻又無可辯駁的生存邏輯:高壓政策下的巨大縫隙,源於更深沉的恐懼和現實無法回避的生存壓力。
覃龍聽著,一直緊繃著的肩頭幾不可察地微微鬆了一線。他深深地、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像是要把肺裏的寒氣全都呼出來,混合著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和不滿。他伸出厚實的手掌,“啪”地一聲,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股酸麻感迅速傳開,稍微驅散了一點因寒冷和焦慮帶來的麻木。
“嘿!講嚟講去說到底),都係我哋還是我們)鎮上新嚟新來的)嗰個那個)‘革命派’鎮長做嘅好事幹的好事)!”他的語氣充滿了怨憤和不平,“你睇下你看看)隔籬鎮隔壁鎮)老周渠哋他們那裏)!早就俾早就允許)社員將自己曬嘅瓜菜幹、醃嘅酸菜蘿卜、編嘅竹篩籮筐、織嘅草鞋……摞拿到)去縣城口或者墟場口擺啦!撞啱機會好碰上機會好),甚至有人可以換到幾兩細米細糧)、幾錢白兔糖或者舊棉胎返嚟回來)!”他的眼神變得熱切而向往,隨後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更大的怒意取代,“我哋鎮就夠衰我們鎮就夠倒黴)!佢他)一上任,拍住拍著)語錄本就話:‘打擊投機倒把歪風邪氣!’嗱喏),一見到就冇收沒收),連你屋企家裏)多出兩斤蘿卜幹都要追查嚟路來源)!咁搞法這麽搞),唔通要大家企喺度飲西北風等死?呢同這和)斷人活路有乜嘢有什麽區別)分別?”他越說越氣,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一點,又猛地警覺地壓了下去,眼神慌亂地瞥了一眼那條縫隙依舊存在的門簾。那兩盞門背後的燈火並未挪動,依舊是安靜的橘黃色光暈。
江奔宇默默地聽著覃龍的牢騷,指尖那根被揉搓得有些散開的劣質煙卷又被他用力地撚緊,再撚緊。他臉上沒有什麽波瀾,但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等覃龍那股激憤的氣焰在冷風和現實麵前稍稍平複後,他才忽然開口,拋出一個關鍵的問題,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響:
“子豪佢呢邊他那邊)…點樣怎麽樣了)?”他側過頭,目光銳利地投向覃龍略顯困倦的臉,“渠他)頭幾日前幾天)唔係話去鎮上一趟,睇下看看)情況掂唔掂行不行),打聽下風聲嘅?冇收到乜嘢信有沒有收到什麽信)返嚟回來)?”張子豪是臨村李家屋場一個腦子活絡、膽子也不小的後生仔,長得精瘦,又同在公社農機修理廠幹過幾天臨時工,關係很鐵。經常利用去鎮上幫公社的便利,暗中幫江奔宇他們傳遞一些鎮上政策的風聲或者打聽點有用的信息渠道,算是他們在“外麵”的一隻不太引人注目的耳朵。
覃龍正沉浸在對鎮長政策的不滿中,猛地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抬手撓了撓後腦勺,那兒頭發被凍得根根豎起,顯得很紮手。他臉上迅速浮現出尷尬和愧疚的神色:
“呃……”他支吾了一下,“奔宇哥……對唔住對不起),我呢兩日我這兩天)……”他目光掃向門外漆黑的夜,仿佛從記憶深處挖掘,“虎哥渠他)頭到尾從頭到尾)都同我哋喺都在)呢度這裏)剝番薯皮、曬薯幹、砌柴火……累到累得)頭都冇時間挨落挨到)枕頭邊!真係冇真的沒)摞拿)個心出來問子豪!”他語氣急切地解釋道,“渠哋兩個他們倆)平時鬼咁密契默契),聯係都係虎哥渠親自去嘅去的)!我估佢我想他)一定知嘅一定知道的)!”他把問題的希望和責任都推到了尚在寒夜中護送女知青的何虎身上。
江奔宇聽了覃龍的解釋,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失望,濃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他沒有責怪覃龍,在這點上苛責沒有意義。他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無奈接受了眼前的信息空白。然後,他隨手將指間那根早已不成形狀、煙絲都快掉光了的烤煙卷,“嗒”地一聲丟進了旁邊灶膛裏那層厚厚的、尚有餘溫的灰燼中。一點極其微弱的紅色火星在灰燼深處閃了一下,又瞬間暗滅。他拍了拍沾著煙絲和草屑的手,站起身。動作間,關節發出一絲細微的僵硬聲響,那是在濕冷空氣中勞作一天留下的痕跡。
“噉那麽),算啦。”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果斷,“等聽朝明早)虎哥返嚟回來),再詳細問佢。”
他向前踱了兩步,走到堂屋門口,望著門外濃得幾乎凝固的黑暗和冰冷,思忖著明天的安排。寒風立刻找到了縫隙鑽進來,他不由縮了縮脖子。他重新坐回灶壁邊,把凍得有些麻木的手伸向灶膛上方散發的微弱熱氣,一邊規劃著:
“聽朝明早)起身起來),我哋先去田邊巡一巡巡查一下)前幾日放落前幾天放下去)嗰啲竹筒那些竹筒)。”他指的是他們在番薯田和水田田埂邊那些水溝裏、灌木叢下精心設置的竹筒捕鼠器。這些裝置是他們跟當地老獵人學來的,在冬夜裏多少能有點意外收獲,“撞啱彩運氣好),唔好話冇沒準)捉到幾隻田鼠、竹雞仔,噉就揾到餐肉食打打牙祭那就找到頓肉食解解饞)了。”這“肉”的量詞用“隻”,透露出期望值的現實。在這個年代,任何一點點動物蛋白質都是珍貴的補充。
他喘了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化成一小團白霧。
“搞掂曬做完)田嘅事,我哋再搭拖拉機去鎮上跑一趟跑一趟)。”他眼神變得深沉起來,充滿了打探和尋找縫隙的決心,“趁住圩日圩日,農村集市的日子)人多眼雜,睇睇有冇看看有沒有)機會撞到子豪渠他),順便睇下也看看)……有無有沒有)其他門路門路)行得通。碰碰運氣。”最後這四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覃龍聽到這安排,特別是聽到要去鎮上尋找“機會”,剛才的憂慮似乎被行動的前景衝淡了不少。他立刻挺直腰板,臉上也煥發出一點亮光,如同即將踏上征途的士兵:
“好嘅好的)!冇問題!聽老大嘅!”
說完,覃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扇緊閉卻透風的木門上的小窗欞糊著舊報紙的小方格木窗)。外麵的夜色已濃稠如墨,寒氣仿佛要凝成實質,將窗紙都凍得硬邦邦。油燈的油也快燒到底了,便站起身,“夜深了,老大,你也累了一天了,有事明天再說,我先回房了。”
江奔宇聞言,點了點頭,從灶壁旁站起來,腳步有點沉——今天從早到晚進山、做捕鼠竹筒、準備晚飯,又幫著收拾院子,確實累得慌。他走到房間門口,推開門,屋裏陳設簡單,屋裏搭著三張簡易的木板床,他的床就在角落裏,靠著牆的一張木板床,旁邊一個舊木箱。他脫了外套搭在木箱上,躺到床上,能聽到窗外的蟲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還有風吹過窗欞的“嗚嗚”聲。沒一會兒,困意就湧了上來,江奔宇閉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