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市井暗流與江湖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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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的正午剛過。
    北風凜冽,宛如無數根無形的鞭子,在三鄉鎮縱橫交錯的街巷、屋脊、河麵之上呼嘯抽打。它卷起碼頭上沉積了一夜的魚腥氣、岸邊蘆葦曬幹後的草屑氣息,以及鎮上人家煙囪裏稀薄飄出的柴煙味道,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又無情地將它們扯碎、揚撒。
    天色是蠟染布般沉靜的靛藍,陽光竭盡全力透下,卻似被寒氣濾過,金燦燦地灑下,落到人身上卻沒有半分暖意,隻在地上拖出伶仃、瘦長的斜影,隨著風聲微微晃動。正午已過,陽光的軌跡開始向西偏轉,寒氣愈發顯得侵入肌骨。
    坐落於北流河,西江,兩河匯聚岔口的三鄉鎮碼頭,在刺骨北風中顯得有些蕭瑟。兩岸邊、枯水期顯露的泥濘河床,被風幹的裂紋密布。幾艘木駁船懶洋洋地倚靠在水泥和石頭壘砌的碼頭上,纜繩繃得緊緊的,隨著水波有氣無力地搖晃,船身發出“吱嘎、吱嘎”的呻吟,空洞地應和著風的呼嘯。
    碼頭不遠處,一溜歪斜搭在河灘上的茅草頂棚——那是漁民們交易鮮貨的臨時點,此刻大多空著,棚頂的幹草被風撕扯著不斷翻飛。河水混著灰黃泥沙,表麵被風吹皺,翻騰著細碎的、閃爍著刺眼冷光的浪花,永不停歇地向東奔去。
    靠近主街的碼頭街口,兩座房子前的院子,那間用竹竿撐起油氈布棚頂的粗陋茶攤,成了這朔風裏難得的避風所,卻也像隨時會被吹散架。看茶攤的福伯,背脊佝偂、皺紋深刻如刀劈斧鑿的老頭兒,一張臉在炭火多年熏烤下黝黑得如同他攤位角落那把燒得發黑的粗陶茶壺。他裹著一件藍顏色的新棉襖,袖口卻磨損處露出發黃的舊棉絮,此刻正縮在棚子一角,眯著眼,抱著一個用竹篾捆紮的“火籠”暖手,那是一個本地人慣用的取暖工具——一個小篾籃,裏麵放著燒紅的木炭或瓦片,上麵覆蓋著灰燼保溫。
    炭爐上架著的粗陶壺,壺嘴正“噗噗”地向外吐著白氣,濃鬱的薑茶氣息頑強地與寒風搏鬥著,頑強地彌散開來,成了這蕭瑟冬日最溫暖的召喚。
    江奔宇就坐在這棚子下風最弱的長條木板凳上,雙手捧著一碗滾燙的薑茶。他穿的是一身洗得發白、打著整齊補丁的藏藍色棉幹部服——這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保護色”,裏頭卻套著厚實的、手工棉絮填充的內襖,領口一絲不苟地扣緊,抵擋著鑽脖子的冷風。他的臉龐線條硬朗,像冬日裏暴露的嶙峋山石,眼角雖也帶著些許鄉村生活刻下的紋路,卻絲毫無損他雙目中內斂沉凝的光芒。那是經曆過大風大浪卻又能在平凡日常裏深深隱藏的銳氣。他沒有絲毫瑟縮的姿態,腰杆挺直地坐著,這姿勢讓那身普通的幹部服穿在他身上,也隱隱透出幾分不同尋常的精幹之氣。他緩緩地啜飲了一口茶,溫熱的薑汁混雜著粗茶特有的、帶著一絲焦糊的澀味滑入喉嚨,帶來短暫而強烈的暖流。他將粗陶碗擱在身前的條案上——那是一塊用木架子支起的厚實門板,經年累月的茶水浸潤和擦洗,已經讓木質呈現出一種溫潤的、深棕色的光澤。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眼前的景象。空蕩的碼頭上,偶有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匆匆經過。那厚實的棉襖多是自紡的土布)、圍脖、雷鋒帽,把整個人包裹得像個移動的棉花包,隻露出半張因寒風而顯得通紅、皮肉緊繃的臉。他們步履急促,低著頭,肩膀不自覺地微聳,腳步在幹硬的凍土上敲擊出“噗、噗”的悶響,仿佛身後有看不見的東西在驅趕,或是單純地想盡快逃離這能把人耳朵、鼻子凍掉的嚴寒,回到家中那一隅避風的角落。那方向,大多是通向鎮子外散落的、被風霜剝蝕得低矮的村莊。
    不遠處,臨街的那家雜貨鋪子——碼頭唯一的“百貨”,門前掛著褪色的寫著“日用雜品”的藍布幌子,在狂風中絕望地亂舞。鋪子的老板,一個體型敦實、麵膛微紅的中年漢子,穿著厚厚的、油漬發亮的藍布棉襖,此刻正斜倚在門框上避風。他一隻腳踩在門坎上,看似在出神地望著街對麵老樹上殘留的幾片幹枯葉子,眼角的餘光卻分明膠著在碼頭這邊茶攤的位置。他看幾眼,又立刻把頭扭開,裝作不經意地看看路麵,很快目光又溜了回來,充滿了那種市井小人物對一切陌生來客、一切風吹草動所具備的好奇、警覺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仿佛茶攤這邊坐著的人,是能攪動這冰凍水麵下暗流的源頭。
    石板鋪就的主街道上,出現了兩個穿著整齊但同樣略顯臃腫的灰色幹部服的男人。他們戴著的製式栽絨棉帽壓得低低的,脖子上係著圍巾,慢慢踱著步,邊走邊低聲交談,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審視著街道兩旁緊閉的門戶、牆上的宣傳標語“農業學大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之類的字跡在風霜侵蝕下斑駁褪色)、以及寥寥的幾個行人。他們步子不快,卻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不容置疑的意味。這就是上麵派下來的工作組了。看到他們,那些縮著脖子趕路的村民,腳步會下意識地加快幾分,眼神回避得更遠一些,甚至連茶攤的福伯也把身子往棚子更深處縮了縮。
    江奔宇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他放下碗,厚實粗陶碗底與木板桌麵接觸,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他身體微微前傾,肩膀的線條繃緊了一些,靠向坐在他左前方的張子豪。
    “子豪,”聲音很低沉,像怕驚醒了什麽,卻穿透了周遭呼嘯的風聲,清晰地傳遞到張子豪耳中。這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鄭重。“現在鎮上的形勢怎麽樣了?最近有沒有啥動靜?”他的喉結在粗布的衣領下輕輕滑動了一下,“細細地,跟我說說。”
    張子豪,坐在江奔宇對麵的長凳上。他個子不算高,身子骨透著一股子年輕力壯的結實。穿著一件半舊的軍綠色棉襖,同樣打著些補丁,但針腳細密整齊,顯得幹淨利索,頭上是一頂深色的絨線帽,帽簷下是一張年輕但已初現幾分世事閱曆的臉龐,眉宇間混雜著少年人的意氣與市井中打磨出的精悍。他原本也是捧著茶杯啜飲著熱茶驅寒,臉上還帶著幾分閑聊時應景的笑意。聽到江奔宇這驟然壓低、語氣鄭重的聲音,像聽到一聲指令的士兵,臉上的笑容如同水痕般瞬間消融,神色立刻繃緊,整個人的精氣神為之一變,顯現出一種地下工作者特有的警覺。
    他也立刻放下碗,沒有絲毫遲疑地向前湊近,身子幾乎要越過兩人中間的條案。木板凳在他身下發出“吱呀”的呻吟。
    “老大!”張子豪同樣壓低了聲音,這聲音急促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你要是不問起,今兒個我也正盤算著找機會跟你好好說說這事兒呢!”
    他深吸了一口夾著寒氣的空氣,仿佛要提起全副精神:“形勢,比上個月更緊了!就這兩天的事,上麵又空降下來一個新工作組,比之前那批人更衝,更難對付!”他的眼神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周圍——棚外灰蒙蒙的天,冒著水氣的河麵,遠處那兩個幹部模糊的背影,“這回他們是專門衝著‘堵資本主義的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來的,查得特別凶!眼珠子瞪得跟銅鈴似的,就盯著那些私下裏做點小買賣的。”
    他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憤懣:“昨天!就是昨天晌午的事!後街的王二嬸,您知道的,她家院角圈養著三隻老母雞,攢了幾天蛋,也就七八個吧,家裏實在缺鹽少燈油的,想著到鎮口那片稍微背點風的空地上,悄悄賣了換點零錢。她拿塊藍布蓋著籃子,隻掀開個小角給熟人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結果……”張子豪的眼神陰沉下來,“就那麽寸,撞上新來的工作組從旁邊巷子裏拐出來!領頭的那個戴眼鏡的幹部,瘦高個兒,姓什麽不清楚,臉上跟結了冰碴子似的,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布給揭了!那黃澄澄的雞蛋,在陰冷的臘月天裏,多稀罕啊……”
    張子豪的語氣變得急促而悲憤:“人家王二嬸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哆嗦著說:‘同誌,就自家雞下的……家裏……’話都沒說完!那幾個工作組後生就跟餓鷹撲食似的,上來就把一籃子雞蛋全沒收了!拎在手裏沉甸甸的!王二嬸想搶回來拉扯了幾下,人家直接說是‘抗拒改造’‘資本主義尾巴猖獗’,當場就給扭送到公社革委會去了!據說狠狠批鬥了整整一個下午,說她忘本,搞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牆腳!勒令寫檢查,全家跟著被警告,扣了這個月的口糧布票作處罰!”
    他看著江奔宇,眼神裏滿時代下後怕和一絲兔死狐悲的悲涼:“老大,這事兒一出,整個三鄉鎮都炸了鍋,大家心裏都跟揣了塊冰疙瘩似的!您想想,王二嬸,那在鎮上是最老實巴交、與世無爭的一個人,就為那七八個雞蛋啊!眼下,鎮上的人,連自家菜園裏收的幾把蔥蒜、塘裏撈的小魚小蝦都不敢拿到外頭來換東西了,生怕被扣上帽子。就連前麵雜貨鋪那個猴精的老板,他現在每賣出一包鹽、一盒火柴、一根針,都得拿出個小本子,讓買東西的人登記姓名、住址、買了什麽、幹什麽用!他一邊登記,一邊那雙眼睛還不住地往外瞟,提心吊膽啊!工作組隔三差五就去他那翻騰,美其名曰‘檢查經營合法性’,其實就是盯著,看他有沒有夾帶‘私貨’,有沒有超出公社許可的經營範圍。哪敢再搞以前那種偷偷摸摸、心照不宣的‘以物易物’?風聲實在太緊了,簡直就像頭頂懸了把鍘刀!”
    江奔宇聽著,眉頭一點點擰緊,眉心中間形成一道深刻的川字紋,如同冬日幹涸土地上的龜裂。他那雙沉靜的眼睛裏,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像冰麵下急速遊過的冷光魚。他沒有立即說話,隻是緩慢地點了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撚著條案木板上一個因幹燥而翹起的小木刺。那動作極細微,卻蘊含著一股潛藏的力量感,仿佛指下撚著的不是木刺,而是眼前這複雜的局麵。
    “我清楚了。”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比剛才更加冷硬了幾分,帶著沙礫的質感。“你們帶的那幫兄弟,最近這段時間更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管好自己的手,更要管好自己的嘴。”他抬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張子豪臉上,“記住,甭管工作組態度多橫、說話多衝人,遇到事,繞著走!絕對,絕對不能跟他們起正麵衝突!他們頂著上麵的令箭,正是要殺雞儆猴找茬的時候。這時候撞上去,有理也變沒理。”
    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那滾燙的茶水似乎都無法熨帖他此刻心中凍結的寒意。“忍,眼下隻能忍!”他把那個“忍”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多一事,絕對不如少一事!記住我的話,暫時把腦袋縮回去,明麵上一定要把手腳都收幹淨了,天大的委屈,都給我嚼碎了咽進肚子裏!現在蹦出來,那就是給槍口當靶子!得不償失!”他頓了頓,語氣略微緩和,帶著一種洞悉世事起伏的滄桑,“等過了這個年關,看場鬧騰過了,這股抓‘尾巴’的風頭興許就能壓過去些,到時候形勢可能才會鬆動一點,咱們再瞧瞧機會。”
    江奔宇話音落下,坐在他另一側稍遠些的覃龍和何虎,也早收起了原先臉上等待買東西歸來的輕鬆神色。何虎,那個體型剽悍、眉眼帶些凶氣的漢子,穿著一件更厚實的深藍棉襖,把整個上身繃得鼓鼓囊囊的。他原本雙手揣在袖子裏取暖,此刻也鬆開了,雙臂垂在身側,肩背的肌肉微微繃緊,顯出隨時可以爆發力量的姿態。他那雙天生帶點戾氣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棚外,甕聲甕氣地低聲附和道:“老大說得對。這節骨眼上,咱們做啥事都得千倍小心。別說王二嬸這事兒了,就是咱們自己想弄點小動作,那也得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想想那幫狠人,為了功勞!前兩天,就為了幾捆柴禾錢的事,老歪哥差點被揪住,嚇得躲山坳裏兩天都沒敢露頭!咱得把自己當空氣,千萬別因為哪個犄角旮旯不小心露出的‘小事’,把辛辛苦苦運作了一年多的……‘搬新房’的大事給耽誤了!那可就真他娘的虧到姥姥家了!” 他說“搬新房”三個字時,聲音放得極其含糊,像嘴裏含了塊熱豆腐,但江奔宇和張子豪都明白這暗語指代的是那條跨越村、鎮、縣乃至通往羊城的隱秘物資流動網絡——他們這群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和最大的指望。現在,這根基在寒風工作組的高壓下,正變得岌岌可危。
    張子豪迎著江奔宇和何虎的目光,用力地點著頭,表情嚴肅得像在宣誓:“放心吧老大,你們的話我記心上了!昨天出事之後,我立刻就挨個跟下麵的兄弟打了招呼,嚴厲強調過好幾遍!在鎮上這些天,都給我夾緊了尾巴做人!走路看地,看人也得把眼裏的活泛勁兒收一收,絕不能惹是生非!咱們現在在鎮上,那真是‘安安分分’,比誰家的小媳婦都本分!”他語氣一轉,帶上一點匯報成績的自信,“幸好,咱們也一直聽老大的指示,按照原定的計劃——‘花開牆外香’!沒有一股腦兒在我們這個頑固思想的鎮上刨食。”
    他聲音壓得更低,隻有江奔宇他們這幾個人才能勉強聽清:“現在咱們的重心,都悄悄往中縣那邊挪了!那邊有貴路!老大您還記得原先咱們三鄉鎮的革委會主任吳威吧?上月升調到中縣革委會供銷股去了!他,從三鄉鎮開始跟他都有來往,現在可是咱們在縣裏最大的路子和護身符!雖然人家現在不可能明著幫咱們什麽,但關鍵時刻遞個話、透點風、行個方便,那是不在話下的!有他這層關係在縣裏罩著,咱們的路子就穩得多!”
    張子豪語速加快,顯然這才是他最想匯報的核心部分:“至於羊城那頭的大買賣,有錢哥錢沐風)穩穩當當在那邊支應著,渠道一直沒斷!咱們就按之前定下的路子走:下麵各村子、各公社、各小鎮,那些山裏頭采的冬筍、野菜、野菇子,塘裏下撈起的魚蝦泥鰍,曬的魚幹,還有這寒冬臘月山上套的野兔、偶爾運氣好打到的山雞,野貨什麽的——現在這些食物在城裏可是金貴稀罕玩意兒!咱們就組織可靠的人手,要麽走旱路用小推車、獨輪車、或偽裝成拉柴草的驢車),經老鬆坎那邊的旱碼頭往中縣送;走水路的利用關係,搭運糧船或漁船),繞過幾個大關卡,往中縣去!再在中縣那邊集中清點,錢哥那邊要啥,縣裏能吃下多少,兩邊都有人負責調度交割,由中縣經吳主任默許的關係網,一部分走正式的供銷渠道掩護小部分、合法的),大部分走暗的、更隱秘的渠道,最終運往羊城錢哥那裏!再從羊城和縣裏那邊,把咱們這兒稀罕的東西倒騰回來——像是那邊淘汰下來的勞保膠鞋、便宜的尼龍襪、次等的但顏色鮮亮的的確良布頭、一些鄉下壓根見不到的小五金件螺絲、釘子、小刀)、墨水瓶、甚至偶爾還能搞到幾本緊俏的‘內部書刊’或者城裏的香煙、餅幹……這些東西,再分到各聯絡點,轉到下麵各村各鎮各公社和各村。”
    他臉上露出一絲抑製不住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像是黑暗中摸索出的一點星光:“您瞧,老大,咱們現在這路子越趟越寬!真就是您教我們的:‘家裏不開花,院外香滿天’!咱這‘香’,都在外頭飄著呢!現在隻要外麵這兩條線不斷,風頭再緊,咱們的‘新房’根基就塌不了!兄弟們心裏就有定盤星!” 他把這個策略形容得既生動又帶著點江湖智慧的自豪。
    江奔宇專注地聽著張子豪的詳細匯報,臉上的凝重稍稍和緩了一些,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警惕和審視的光並未褪去。他沉緩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路子要走,但‘根基’更要穩。眼下是寒冬臘月年關將至,更是風頭浪尖的時候。記住我的話:招人做事,頭一條,隻看人品!看這人心裏有沒有杆秤,是不是靠得住!在咱們這行,能打能殺的莽夫多的是,可守得住嘴、穩得住心、天塌下來不慌,敢在冷水裏把‘道義’這兩個字捂熱了的人,才真金貴!能力反而是其次,笨一點、手慢一點,隻要人可靠,教教就會了,無非就是多花點功夫。但是……”他語氣陡然加重,透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沉痛,“人品要是歪了、邪了、或者骨頭軟了,哪怕他再精明強幹,那也是個炸藥包!隨時能把咱們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那畫冊交易平台的事,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多少兄弟的血淚教訓還不夠深嗎?要不是有人經不住誘惑把持不住心,貪小利壞大事,捅出去了,咱們那個當初多紅火的攤子,能一下就被工作組把明麵上的攤子,連鍋端、抄得幹幹淨淨?要不是我們留了一後手,估計清理得連條後路都差點沒給咱們留下!”
    他這番話,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投進了在座每個人的心裏。覃龍和何虎臉色更加肅穆,深有同感地點著頭。張子豪更是神色凜然,鄭重地說:“老大,您的教誨,我們兄弟這群都銘記在心!不敢有半點馬虎!”
    坐在何虎旁邊一直沒怎麽吭聲的林強軍,一個長相敦厚、眼睛卻炯炯有神、似乎總在默默觀察,此刻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接口道:“老大,您這話說到根子上了!人比錢重要,穩比快重要!而且……”他那溫和的眼神裏閃動著一絲智謀者的精光,“眼下外麵那些學著咱們以前做法的,搞什麽畫冊交易平台、換票啦糧票布票)、黑市小攤啦,零零星星冒出來好幾家模仿的。正碰到風頭緊了,我們收得早收得穩,他們剛出來張羅,還沒什麽根基和經驗,純粹就是按咱們以前的皮毛照貓畫貓都算不上,學了個形似而已。手段粗糙得很,風險又高得很!看著熱鬧,實則虛胖。真要等咱們喘過氣來,緩過這陣風,再重整旗鼓出手?哼……”林強軍輕哼了一聲,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老大要放個話,說‘想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了’,都不用您親自下場,就憑咱們現在穩紮穩打的積累和人脈渠道,分分鍾就能把這些隻顧著吃浮食、不懂藏匿根底的冒牌貨掃進曆史垃圾堆裏!讓他們連哭都找不著門!” 林強軍平時話不多,但往往能切中關鍵,這番話既表明了對江奔宇的推崇,也點出了對手的弱點和己方厚積薄發的優勢。
    張子豪立刻讚同,帶著一點“掌控者”般的了然笑容補充道:“老大,強軍說得對極了!您知道最絕的是什麽嗎?現在外麵那些學咱們做畫冊交易平台的、搞黑市交易的七八個攤子,裏麵至少有兩三家,他們手裏緊俏‘幹貨’的來源,一部分靠零星搜刮,另一部分……嘿嘿,其實就是從咱們在縣裏、甚至錢哥在羊城那邊‘放’出去的水分出來的散貨)!是咱們在背後給他們偷偷續著火!隻不過做得更隱蔽,通過好幾層人倒手,斷了他們能摸到咱們的線索而已!咱們是根!他們是葉!您說,要是咱們這樹根突然挪個窩,或者……嗬嗬,一時‘鬧個水災停止供貨)’,他們那幾片葉子,風一吹,雨一打,可不就得稀裏嘩啦落滿地?” 他說得眉飛色舞,但語氣中並未有多少要動手的意思,更像是在陳述一個掌控者的姿態和一個備用方案。
    江奔宇卻果斷地一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表情嚴肅得如同磐石:“停!別說了!子豪!” 那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讓張子豪臉上那點剛冒頭的小得意瞬間凝固,立刻變得恭謹嚴肅起來。
    “少賺點會餓死嗎?生意!生意就是在規矩下賺取合理的利益。”江奔宇的目光銳利如針,掃過張子豪和林強軍的臉,“但是賺錢比起安安全全、穩穩當當,少幾毛錢算個屁!重要的是——我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點了點條案的木質桌麵,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宛如金石擲地。“你剛才說的那幾家冒頭的家夥,他們場子做得越大,吸引的火力就越多!工作組、打辦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那些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們呢!讓他們在外麵使勁撲騰,鬧得雞飛狗跳更好!他們把明麵上的火力都吸走了,無形中就給我們、給所有暗中做事的人騰出了一個安全距離!明白嗎?有了他們在明麵上頂著雷,我們才能真正在暗地裏生根、發芽、往下鑽!才能有喘息的餘地!這道理,還不懂?!”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現在這種局麵,就讓他們在前麵頂著!咱們,要心甘情願當影子!當背景!當透明人!這才是真正的‘上策’!記住四個字:低調!再低調!” 他強調道,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仿佛把這兩個字刻進聽者的骨頭裏,“那些浮在表麵的虛名,那些看起來熱鬧的風頭,都是索命鉤!村子裏的基礎點,要像釘在土裏的釘子,沉下去!鎮上、公社的聯絡點、固定攤位,要像路邊的石頭,毫不起眼卻實實在在!各縣的負責人,要像水裏的魚,滑不留手卻又無處不在!羊城那邊也一樣!錢沐風站得穩,我們就站得穩!眼光放遠點!我們的根在這三鄉鎮不假,但心要大,誌向要遠!別像那井裏的蛤蟆,光瞅著巴掌大的天!以後……”江奔宇的目光望向棚外被風攪動、翻滾著渾濁浪花的西江,眼神仿佛穿透了凜冽的寒風和翻滾的濁浪,落到了更遠的地方,“風浪總有平息的時候,我們要做的是熬過去,穩住根,等風平了,浪靜了,再揚帆起航!走到更大的世界裏去闖蕩!這第一步,就是得把自己藏好、縮好!這道理,都給我刻進骨子裏!” 他的話語裏,既有對現實局勢的清醒判斷,又蘊含著一種蟄伏待時、心向遠方的勃勃雄心。
    張子豪聽著這番話,眼神先是有些困惑,隨即迅速被一種豁然開朗、心悅誠服的光芒所照亮。他臉上那點殘餘的不忿和小算盤瞬間消弭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敬佩和重新定位的覺悟。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激動,發自肺腑地說:“老大!服了!我是真服了!您這一席話,真是一盆冷水澆下來,清醒了!以前……以前我沒遇上您的時候,隻想著在三鄉鎮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混出個人樣來,讓人不敢小瞧咱,就覺得挺了不起的了!可自打跟了您……”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冰碴氣的冷風,目光也順著江奔宇的視線望向遠方翻滾的江水,語氣裏滿是驚歎與向往,“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井底之蛙!三鄉鎮太小了!太小太小了!外麵還有中縣,中縣外麵還有羊城!羊城外麵呢?聽說還有更大的天地!咱們這小小的楓河,流進西江,西江奔流入海……外麵的世界,真的是太大太大了!”
    這番話透著一種質樸而真實的向往與對領袖的崇拜。原本縮在角落裏盡量降低存在感的覃龍和何虎,此刻臉上也掠過複雜的情緒,最終都化為一種更深的堅定和對“走出去”的模糊期待。而林強軍,則默默地看著江奔宇,那雙聰慧的眼睛裏閃爍著明亮的光彩,對江奔宇的話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懷疑,隻有無聲卻最堅定的認同——老大指明的方向,就是他認同的方向。
    “對!按著老大的意思,那些場子出事的話,我們也要暗中幫他們一把,讓他們好好地做好一個吸引火力點。”林強軍說道。
    江奔宇,覃龍,何虎,張子豪聞言,紛紛對著林強軍豎起大拇指,表示這個計謀可行!實用!
    幾人又低聲商議了一陣鎮上其他幾處聯絡點的近況,以及幾個關鍵人物在高壓下的反應。茶碗裏的薑茶續了幾次,炭盆裏的炭也添了一次,那微弱的熱氣在無孔不入的北風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卻固執地維係著這一方小小的、飄蕩著秘密話語的暖意。
    就在這時,一陣比凜冽寒風更加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噗噗”地踩在碼頭的土地上。隻見鬼子六——那個身形矯健、眼神靈活的年輕人,提著一個藍布包裹,和一個叫阿傑的敦實手下快步朝茶攤這邊跑來。兩人都跑得氣喘籲籲,呼出的白氣在眼前聚成一團。鬼子六臉被凍得通紅,額頭卻微微見汗,顯然跑得很急。阿傑更是臉膛發紫,像個剛熟透的茄子,雙手使勁提著用草繩捆綁結實的一大條臘魚,暗紅油潤的肥瘦相間的臘肉在寒風中散發著醇厚的、極能勾起人食欲的鹹香味,晶瑩剔透的脂肪層在幹冷的空氣中似乎微微透亮,一些凝固的油脂從切麵滲出,滴落在凍土上,形成一點點小小的、凝固的油斑。
    “老大!龍哥!虎哥!豪哥!強哥!”鬼子六人還沒到跟前,帶著點氣喘卻條理清晰的聲音先傳了過來。他把提著的藍布包裹小心地放到牛車停在茶攤稍後避風處)的車板上,解開來,一樣樣清點:“紅布買了三尺,整幅的!貼新房門框窗戶綽綽有餘了!按您說的,買的是供銷社剛到的正紅棉布,最喜慶的那種!新瓷碗十個,筷子十雙,都是白瓷帶青花的,嶄新的放在包袱裏還咣當響呢!您聽!香和蠟燭買的也是鎮上王家香燭鋪最好的——‘長明燭’,盤香粗!燃得久,氣味正!您交代祭告天地灶神要用最好的,我一點不敢馬虎!臘魚嘛……”他咧嘴一笑,指著阿傑手中那沉甸甸的一大塊,“特意讓臘魚鋪劉胖子特意留的,上好的青魚!絕對入味,在坑裏煙熏透了,鹹淡也正好!您看這成色……嘿嘿,足足十幾斤多呢!拜香過後,拿來炒酸菜還是蒸臘魚,那都油潤香口,美得很!”
    覃龍和何虎站起來走過去看貨。覃龍仔細摸了摸那紅布的厚實程度,又撿起一個白瓷碗對著棚子外漏進來的光看了看釉色,點點頭。何虎則直接上手掂了掂那條臘魚的重量,又湊近聞了聞那濃鬱的醃臘煙熏香味,露出滿意的笑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鬼子六的肩膀鬼子六被他拍得趔趄了一下):“好!辦事穩當!東西都是上好的!辛苦你倆跑這一趟了,六子,阿傑!”
    江奔宇這時也站起身,拍了拍棉襖下擺可能沾的塵土。他轉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高懸天空,位置卻已明顯西斜,大約正是下午一點多鍾的樣子。那凜冽的北風非但沒有停歇,反而更加強勁,呼呼地刮過茶攤的棚頂,仿佛要把最後一點暖意都吸走。
    “好了,”江奔宇朗聲說道,聲音洪亮了些,如同敲響銅鍾,“天時不早,東西也都置辦齊了。咱們得打道回府!”他轉而對張子豪說:“子豪,強軍,你也跟著一起坐牛車回向陽村。正好下午沒什麽事,上午說要教你們製作那捕鼠器的,今兒個趁空教你!那玩意兒看著簡單,裏麵關竅講究著呢,勁兒用小了夾不住,使猛了又容易把竹筒彈蹦爛了,得恰到好處才行。學會了,冬天弄點田鼠野味,給家裏添點小利,不紮眼。”
    張子豪立刻應聲:“好嘞,老大!就等著您教這一手呢!這可是安身掩蓋過冬大口吃肉不被別人懷疑的本事!”說完,他快速走到茶攤福伯那邊,提高聲音爽朗地說:“福伯!辛苦茶水了!我們先走了,給你一些錢,你看看要買些什麽東西!”將幾張皺巴巴的一塊錢壓在條案上一個粗陶茶杯底下。那福伯從抱著火籠打盹的狀態中驚醒,抬起布滿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看了張子豪一眼,又掃過牛車旁的江奔宇一行人,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喉嚨裏含混地發出“唔…唔…”的聲音,算是應下了,並未起身送客,隻是把抱著火籠的手更緊了緊。
    這時,鬼子六把東西在牛車上安置穩當後,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突然幾步小跑到張子豪身側,貼著他的耳朵,用極低極快的語速急促地說了兩三句話,同時把一個用油紙包好的、火柴盒大小的東西,迅速塞進了張子豪那件黑棉襖的內側口袋裏。動作快如電光火石,神情看似隨意,卻帶著地下工作的絕對謹慎。
    張子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立刻恢複如常,甚至臉上還配合著露出一個“知道了”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鬼子六隨即若無其事地轉身,大聲喊了句:“六子我先跑幾步活動活動腿腳!”便撒開腿,順著大路朝著向鎮裏的方向小跑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