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宮複辟英宗歸
字數:4843 加入書籤
景泰八年正月十六的夜,北京城飄起了細碎的雪。南宮的牆頭上,幾株老梅被雪壓得低低的,花瓣落在結冰的護城河上,像撒了一把碎胭脂。看守南宮的侍衛張誠縮在門房裏烤火,手裏的酒葫蘆已經空了大半,眼神卻始終沒離開那扇朱漆大門——門軸早就被工部的人用鉛灌死了,鎖芯裏還塞著半塊生鐵,據說這是景泰帝特意下的旨,怕裏麵那位“太上皇”夜裏跑出來。
“張大哥,你說裏麵那位,今晚會不會睡不著?”新來的小侍衛搓著凍紅的手,往火堆裏添了根柴。他上個月剛從宣府調過來,聽說這位太上皇就是當年在土木堡被俘的英宗。
張誠瞥了他一眼,呷了口殘酒:“睡不睡得著,關咱們屁事。昨兒個宮裏來的公公說了,萬歲爺指景泰帝朱祁鈺)病得厲害,連早朝都免了,現在內閣的人都在東閣守著,誰還有心思管南宮的事?”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張誠猛地站起來,抄起門邊的腰刀:“誰?”
黑暗裏閃出幾個騎馬的人影,為首的是個穿蟒袍的武將,腰上掛著“鎮朔大將軍”的金牌,正是武清侯石亨。他身後跟著的人都裹著披風,看不清臉麵,隻有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是咱家,慌什麽!”石亨的聲音帶著酒氣,他翻身下馬,從懷裏掏出一塊腰牌,“奉太後懿旨,有要事麵見太上皇。”
張誠看著腰牌上的鎏金大字,心裏犯嘀咕:這南宮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派太監來送些吃食,平時連隻鳥都飛不進來,怎麽會突然有懿旨?他剛想開口詢問,石亨身後的一個小吏突然上前,塞給他一錠銀子,沉甸甸的足有五兩。
“兄弟通融一下,”小吏笑眯眯的,正是太常寺卿徐有貞,“裏麵的事辦完,還有重謝。”
張誠掂著銀子,心裏的疑竇消了大半。他知道石亨是景泰帝的心腹,上個月還陪著皇帝在南郊祭天,想來不會有假。“那……那門打不開啊,鎖被灌了鉛。”
“這點小事還用你說?”石亨揮揮手,身後立刻跑出兩個壯漢,手裏拿著大錘和鋼釺。“哐當”幾聲巨響,那扇堅固的朱漆門被砸開一個大洞,木屑混著雪沫子飛了起來。
石亨帶頭鑽了進去,徐有貞和幾個侍衛緊隨其後。南宮裏黑漆漆的,隻有正屋的窗紙透著一點微光。石亨走到窗下,壓低聲音喊道:“太上皇,臣石亨,特來迎駕!”
屋裏的燈晃了晃,片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英宗朱祁鎮穿著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袍,頭發用一根木簪綰著,臉上帶著幾分驚訝,更多的卻是平靜。他身後跟著皇後錢氏,手裏還攥著一把剪刀,顯然是被外麵的動靜驚醒的。
“石將軍深夜闖宮,不怕被治罪嗎?”朱祁鎮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被軟禁在這南宮已經七年。
“陛下!”石亨“噗通”一聲跪下,聲音哽咽,“臣等忍無可忍!萬歲爺病重,東宮未定,徐有貞大人夜觀天象,見紫微星移位,知天命在陛下,特來請陛下複位!”
朱祁鎮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石亨,掃過旁邊拱手而立的徐有貞,最後落在錢皇後身上。錢氏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眼裏閃著淚光。七年前,她為了等他回來,哭瞎了一隻眼睛,跪在佛前磕破了頭,如今這雙手還留著當時的傷疤。
“你們……你們可知這是謀逆大罪?”朱祁鎮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害怕,而是激動。
“若能迎陛下複位,死又何懼!”徐有貞上前一步,手裏拿著一份早已寫好的詔書,“臣等已聯絡了京營總兵官張軏、司禮監太監曹吉祥,宮裏的侍衛都換成了自己人。隻要陛下點頭,今夜就能重回奉天殿!”
朱祁鎮看著徐有貞手裏的詔書,上麵的字跡龍飛鳳舞,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被瓦剌俘虜的日子,也先太師拿著他的禦寶去騙開城門,守城的將領卻在城樓上喊:“新皇已立,此非我主!”那時他就明白,帝王的尊榮就像沙灘上的城堡,潮水一來就會崩塌,可隻要有人肯捧,就能重建起來。
“好。”他點點頭,“朕隨你們去。”
徐有貞趕緊從包袱裏拿出一件龍袍,是早就預備好的。朱祁鎮穿上龍袍,雖然七年沒穿,卻依舊合身。錢皇後幫他係好玉帶,低聲道:“陛下保重,臣妾在這兒等您回來。”
一行人從破洞裏鑽出來,石亨早已備好了轎子。朱祁鎮剛要上轎,徐有貞突然拉住他:“陛下,還有一事。”他指著天上的星象,“您看那紫微垣,帝星旁有客星犯主,今夜行事,需得快準狠,若遇阻攔,格殺勿論!”
朱祁鎮抬頭望去,隻見漫天風雪中,北鬥星的鬥柄指向東北,一顆明亮的星辰正在紫微垣旁閃爍。他想起小時候欽天監監正給他講的星象圖,說那顆星叫“天狼星”,主兵戈之事。“朕知道了。”
轎子抬得飛快,沿著宮牆根的小路往東華門去。路過禦花園時,突然遇到一隊巡邏的禁軍。領頭的校尉舉著火把喝問:“什麽人?”
“瞎了你的狗眼!”石亨掀開轎簾,露出朱祁鎮的龍袍一角,“這是太上皇,奉太後懿旨入宮,你敢阻攔?”
校尉嚇得趕緊跪下,火把掉在雪地裏,火苗滋滋地滅了。轎子繼續前行,徐有貞低聲道:“將軍做得好,就是要這樣。”
東華門的守衛顯然早有準備,見轎子過來,立刻打開城門。一行人直奔奉天殿,殿外的侍衛看到朱祁鎮,都驚呆了。
“還不快參見陛下!”徐有貞大喊。
侍衛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跪還是不該跪。就在這時,司禮監掌印太監曹吉祥帶著一群小太監跑了過來,他尖著嗓子喊:“奉孫太後懿旨,恭迎英宗皇帝複位!百官即刻上殿朝賀!”
有了太監的吆喝,侍衛們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下磕頭。朱祁鎮走上丹陛,坐在那把熟悉的龍椅上。
徐有貞跑到午門,敲響了景陽鍾。鍾聲穿過風雪,傳遍了整個北京城。住在東長安街的吏部尚書王直被鍾聲驚醒,披衣出門時,正撞見翰林院編修李賢。“李大人,這時候敲鍾,是出了什麽事?”
李賢臉色凝重:“方才見石亨帶兵入宮,恐怕……恐怕是南宮那邊有動靜了。”
兩人趕到奉天殿時,隻見朱祁鎮已經端坐在寶座上,石亨、徐有貞、曹吉祥等人站在階下,臉上滿是得意。王直愣在原地,手裏的朝笏掉在地上——他昨天還在景泰帝的病榻前伺候,皇帝雖然病重,卻還能說幾句話,怎麽一夜之間就變了天?
“王尚書來了?”朱祁鎮看著他,語氣淡淡的,“七年不見,王大人老了不少啊。”
王直這才回過神,趕緊跪下:“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陸續趕到,見此情景,都明白了發生了什麽。有人震驚,有人惶恐,有人則麵露喜色。大學士陳循剛想開口說話,徐有貞突然上前一步:“陛下,景泰帝病重,恐難理政,當廢為郕王,遷居西苑。”
朱祁鎮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準奏。”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喧嘩。原來是兵部尚書於謙聞訊趕來,他穿著一身便服,頭發都沒梳整齊,見到朱祁鎮,愣了愣,隨即跪下:“臣於謙參見陛下。”
朱祁鎮看著於謙,這個當年力主立景泰帝、打贏北京保衛戰的功臣,此刻低著頭,脊梁卻挺得筆直。“於尚書辛苦了,”朱祁鎮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在景泰朝做了不少事,朕都知道。”
於謙叩了個頭,沒說話。他心裏清楚,這場複辟來得蹊蹺,昨夜他還在值班房批閱軍報,絲毫沒有察覺動靜,顯然宮裏的人早就串通好了。
朝賀的儀式草草結束,朱祁鎮宣布改元天順,大赦天下。當詔書念到“擒獲奸佞,以正國法”時,徐有貞悄悄看了於謙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退朝後,朱祁鎮回到南宮接錢皇後。看著滿地狼藉的院子和被砸壞的大門,他對石亨說:“這門不用修了,留著,讓後人看看。”
錢皇後見到他,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陛下真的回來了。”
“回來了。”朱祁鎮握住她的手,這雙手粗糙而溫暖,“以後再也沒人能把我們分開了。”
他們走後,南宮的老太監收拾殘局時,在牆角發現了一個破舊的風箏。那是去年清明節,朱祁鎮親手紮的,上麵畫著一條龍,龍鱗被風吹得褪色了。老太監歎了口氣,把風箏扔進火堆,火苗舔舐著紙龍,像在吞噬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天順元年正月十七的太陽,終於穿透了風雪,照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金光閃閃。朱祁鎮站在丹陛上,望著前來朝賀的百官,心裏卻想起昨夜石亨的話:“景泰帝在西苑聽聞陛下複位,氣得從床上摔了下來,口吐鮮血。”
遠處的西苑裏,朱祁鈺躺在病榻上,看著窗紙上的日影一點點移動。小太監進來稟報:“萬歲爺,宮裏來的人說,太上皇……不,英宗皇帝已經下旨,廢您為郕王,還說……”
“還說什麽?”朱祁鈺的聲音氣若遊絲。
“還說要查北京保衛戰時的‘功過’。”
朱祁鈺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咳嗽不止,咳出的血染紅了雪白的枕巾。“功過……他倒記得功過……”他想起七年前,自己臨危受命,守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北京城,那時誰又能想到,結局會是這樣?
窗外的梅花被風吹落,飄進屋裏,落在朱祁鈺的臉上,像一滴冰冷的淚。他閉上眼睛,最後想起的,是正統十四年那個秋天,哥哥朱祁鎮親征前,拍著他的肩膀說:“弟弟,京城就交給你了,等我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