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紅樓問世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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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的先祖曹錫遠本是明末邊將,後歸降清廷,入正白旗包衣清代八旗製度下世代服役於皇室或貴族的奴仆群體)。康熙朝時,祖父曹寅任江寧織造,兼管兩淮鹽課,一時權傾東南。江寧織造雖為五品官,卻因直接承辦皇室綢緞、采辦貢品,成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曹寅母孫氏曾為康熙乳母,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駐蹕帝王出行時停留暫住)曹家,可見恩寵之盛。
    彼時的江寧織造府,正如《紅樓夢》中“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榮國府,是秦淮河邊最耀眼的明珠。曹寅工詩善畫,廣交名士,府中藏書萬卷,宴飲不斷。曹雪芹生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自幼在這“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長大,見慣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精致,也識得“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奢華。
    然而,富貴終難長久。康熙晚年,曹家因多次接駕耗資巨靡,加上鹽課虧空,早已債台高築。雍正繼位後,嚴查虧空,曹家首當其衝。雍正五年1727年),曹雪芹父親曹頫fu)被革職抄家,“江寧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內,抄出鍍金家夥、綢緞、洋貨等物”《雍正朝起居注冊》),全家被押解回京。此時曹雪芹年僅十三歲,一夜之間,從錦衣玉食的公子,淪為“舉家食粥酒常賒”敦誠《贈曹雪芹》)的寒士。
    在黃葉村的茅屋裏,曹雪芹常對著殘燈回憶往昔:“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紅樓夢》第一回)這裏的“真事”,正是曹家從“赫赫揚揚,已將百載”到“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全過程。他筆下的金陵十二釵,多有現實原型:林黛玉的敏感孤高,似曾映照江南才女的影子;薛寶釵的世故圓融,暗合官宦世家女子的生存智慧;而王熙鳳的精明狠辣,更讓人想起那些在家族興衰中掙紮的管家婦。
    《紅樓夢》的創作,是曹雪芹對苦難的反抗。從乾隆初年開始,他在北京西郊“蓬牖茅椽peng  ao chuan,用蓬草編的窗戶,用茅草做的椽子,形容住所簡陋),繩床瓦灶”的環境中,開始了“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著書生涯。
    他常與好友敦敏、敦誠兄弟往來。敦敏在《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餘矣》中寫道:“不如著書黃葉村,日煮希夷指清淡的飲食)飯一盂。”可見其生活清貧,卻始終未輟筆耕。相傳他創作時,常與一位被稱為“脂硯齋”的評者互動——此人或為其親友,熟悉曹家舊事,在批語中屢屢點出“真有是事”“此語猶在耳”。脂硯齋的評語,不僅是對文本的注解,更成了曹雪芹修改的重要參考。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脂硯齋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可知曹雪芹臨終前仍在修改,全書並未完稿。
    乾隆朝文字獄之酷,遠超康雍。呂留良案見第三十四章)後,“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語)成了文人常態。曹雪芹卻偏要“借兒女之真情,發政治之感慨”,其勇氣可想而知。他將官場腐敗藏於“賈雨村亂判葫蘆案”,將家族內鬥隱於“抄檢大觀園”,將禮教虛偽寫進“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字字皆有深意,卻又“假語村言”,讓人抓不住把柄。
    這種“藏”與“露”的平衡,成就了《紅樓夢》的獨特魅力。正如戚蓼生清代官員,《紅樓夢》早期評點者)在序中所言:“吾聞絳樹古代傳說中的善歌女子)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即菊花)二牘,一詠史,一抒懷。其聲其情,讀者靜言思之,俱可通也。”
    《紅樓夢》之所以不朽,在於它以一家寫天下,以人情映世情。全書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悲劇為主線,串聯起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鋪開了一幅乾隆盛世下的社會全景圖。
    在政治維度,它揭露了官僚體係的腐朽。賈雨村靠賈府勢力複官,明知甄英蓮香菱)是恩人之女,卻為討好“四大家族”而“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第四回)。這種“護官符”現象,正是乾隆朝官場“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的縮影。當時的兩江總督尹繼善曾奏報:“地方官往往瞻顧情麵,畏避權勢,以致案件拖延,冤屈難伸。”《清高宗實錄》卷三百二十一)與書中描寫如出一轍。
    在社會層麵,它展現了階級壓迫的殘酷。金陵十二釵中,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最終被誣陷逐出賈府,含恨而死;香菱被拐賣為妾,受盡折磨,“平生遭際實堪傷”。這些丫鬟的命運,映照著清代奴婢製度的黑暗。據《大清律例》,奴婢“身家係於主家”,主人可隨意買賣、責罰,甚至“過失殺奴婢,勿論”。曹雪芹對她們的同情,遠超同時代文人的局限。
    更深刻的是對人性的洞察。薛寶釵深諳“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禮教規範,卻在詩社中展露才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卻也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淒涼。正如王希廉清代紅學家)所言:“《紅樓夢》寫人,無一正派,無一反派,皆不過是平常人耳。”這種對人性複雜性的理解,讓百年後的讀者仍能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紅樓夢》最初以抄本形式流傳,名為《石頭記》,每部售價數十金。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前後,京城士大夫家中多有傳抄,“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程偉元《紅樓夢序》)。
    但因其“大旨談情”,又暗含對禮教的批判,很快引起官方警惕。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西巡撫海成奏請禁毀“淫詞小說”,雖未明提《紅樓夢》,但此後抄本流傳漸趨隱蔽。有記載稱,某官宦家藏抄本,“閱至數卷,怒曰:‘此誨淫之書也!’遂付之火”陳其元《庸閑齋筆記》)。
    盡管屢遭禁毀,《紅樓夢》的傳播卻從未停止。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書商程偉元與文人高鶚將抄本整理刊刻,補寫後四十回,定名《紅樓夢》,是為“程甲本”;次年又修訂刊行“程乙本”。這兩個刻本的問世,讓《紅樓夢》從文人圈層走向民間,甚至傳入宮中。據《清稗類鈔》記載,慈禧太後“尤愛讀之,累諭南書房供奉代為評點”。
    而民間對《紅樓夢》的癡迷,更催生出各種“紅學”雛形。道光年間,張新之評點《紅樓夢》,認為其“隱寫《大學》《中庸》之道”;光緒年間,王夢阮提出“順治帝與董鄂妃”說。這些解讀雖多穿鑿,卻足見此書影響之深。
    曹雪芹離世,大約是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年僅四十餘歲。他未能看到自己的著作如何傳遍天下,更未料到它會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紅樓夢》問世的時代,正是乾隆朝由盛轉衰的拐點。表麵上“康乾盛世”仍在延續,國庫充盈,疆域遼闊;實則吏治腐敗、民生凋敝、思想禁錮。而書中“盛筵必散”的感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局,恰似對這個王朝命運的預言。
    百餘年後,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寫道:“《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價值,在其示人生之真相。”這種“真相”,既是曹家的興衰史,也是乾隆盛世的另一麵鏡子——它照見了禮教的虛偽,照見了人性的掙紮,照見了所有繁華終將歸於虛無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