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輪回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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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轟——嘩啦!”
    長江濁流,仿佛帶著嘲弄的低笑,驟漲的呼嘯瞬間吞噬了他喉管中任何可能溢出的聲響。
    風中最後傳來的,唯餘九頭獅子咀嚼某段繚繞阿修羅氣息的脊骨……發出的“嘎嘣嘎嘣”的清脆裂響。
    長江南岸,劫後餘生。
    王導、司馬睿,連同所有踏上濕冷泥地,驚魂甫定的世家子弟與襤褸百姓,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江北嵇康身影消逝的虛空。
    黑壓壓的人群,如狂風吹刮麥浪,一片一片沉默地雙膝跪倒,額頭深陷冰冷。
    “中散公高義!救民水火!續我薪火!千秋萬載,生死不忘!”王導聲線破碎嘶啞,字字含金。
    司馬睿深吸一口濕冷腥氣,雙手捧起象征王爵的沉重鎏金冠冕,對著濁浪翻滾的虛空深深作揖,一躬到底,姿態鄭重如祭告天地。
    “拜……嵇公!承蒙先生佑江東萬民脫劫,此番南渡生路,盡托先生舍身之澤!司馬氏後人……永銘此恩!”
    嗚咽與壓低的慟哭在跪拜的人海中彌漫。
    此刻,在這浸透崇敬與無盡悲涼的氛圍籠罩之下……
    凡俗無法察覺,隻有風玄明好奇看去——一點靈光,遁空而去。
    風玄明動作之快,宛如狸貓撲食。
    抹紫影閃過,空中那半塌半殘,氣息黯淡的煉獄菩提城廢骸,瞬間被他袖裏乾坤一裹,消失得無影無蹤。
    手中紫色魂幡順勢一卷,陰風怒號,方圓數百丈地界——散逸的怨魂陰煞、潰散的妖氣精魄、甚至短發壯漢爆碎遺留的零星法器碎片,統統如百川歸海,被吸攝一空!
    戰場清理,眨眼塵埃落定。
    隨著短發壯漢徹底灰飛煙滅,失去玄君意誌指引的江北石勒大軍陣型開始混亂,雖仍有強橫氣息蟄伏震懾,但也如同退潮般緩緩向北方退去。
    王導並未下令追擊。
    窮寇莫追。
    況且,敵軍深處,那未曾露麵的強橫氣息,依舊若隱若現。
    中原大地,戰亂剛剛拉開序幕,鹿死誰手,遠未可知……
    風玄明立在幾段斷裂的白骨巨柱的陰影下,兩根指頭撚著掌心那塊玉石——玄君符詔。
    曾經光澤流轉,玄奧莫測,此刻滯澀,靈氣幾近枯竭,觸手溫潤卻無神的頑石。
    “嘖……”他眉頭擰了起來,指尖反複摩挲著黯淡的玉麵,似乎想榨出最後一點光澤,“賠本買賣。”
    他聲音低得像牙縫裏擠出來的風。
    “硬抗那破空界壁引來的‘九煞劫雷’,小九差點被劈得光膀子。要不是仗著這塊‘龍門玄君’的符詔硬頂……”
    他牙疼似的咧咧嘴,“好不容摸進去,偷了那家夥的後手,連壓箱底的寶貝也搭進去多半……”
    風玄明珠子忽然滴溜溜一轉,狡黠的精光閃過。
    “不過麽……”他嘴角又咧開了,“一件玄器……嘿嘿。”
    尋常玄君,一道符詔已是天大的人情。一次十二道?簡直……讓人想罵街的豪橫!
    “還是那位玄君靠譜。”他舔舔嘴角,“不愧是能攪動後世萬載風雲的大能。”
    他想起壯漢臨死前看著手中突然失效的血符時那副見了鬼的驚恐表情,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一絲的笑意。
    沒人知道,那血符在飛向白骨城之前,其最核心的一絲玄君烙印本源,早已被他用秘術悄然“勾兌”轉移,隻剩下個唬人的空殼。
    “這下……是虧是賺?”他順手撓了撓身旁一個剛打了個飽嗝、噴吐著磷火星子的獅頭下巴,“得好好盤盤……”
    “前輩……”
    司馬睿不知何時已收拾好儀容,帶著王導等人,小心翼翼地迎了過來,正欲表達謝意,卻被風玄明直接擺手打斷。
    “我輩修士,路見不平管一把,天經地義!”
    風玄明挺了挺脊背,一張英挺中透著野氣的臉上一派凜然正氣。
    下一刻,眼珠卻骨碌碌一轉,目光開始黏在對麵人群的腰帶、玉佩、袖袋上遊移不定。
    “真要道謝?咱不玩虛的……”他搓了搓手指,發出細微的皮革摩擦聲,“元玉靈石、天材地寶……貧道來者不拒,葷素皆可!”
    這番話,再配上身後那隻打著飽嗝、九個頭顱表情饜足、間或噴吐磷火煞氣的九頭獅子……
    尤其風玄明本人,還漫不經心轉著那杆陰氣森森的百鬼幡!
    滿腔的感恩與慷慨許諾,頓時噎在了司馬睿和世家代表們的喉嚨裏。
    氣氛凝滯了一瞬。
    王導立刻側身半步,臉上綻開煦暖如春的微笑。
    “此番前輩力挽狂瀾,不僅救下萬千百姓,更除去我等大敵!前輩所有損耗,自然皆由我等承擔!”
    “嘿嘿!痛快!你們果然敞亮,這個朋友我風玄明交定了。”
    “前輩此役力挽天傾,活人無數,除魔衛道!所有耗損,自當由我等傾力彌補!”
    “哈哈!爽利!你們這朋友,貧道交定了!”
    風玄明臉上瞬間堆滿燦爛得過分真摯的笑容,剛才那點“世外高人”的影子蕩然無存。
    他滿意地反手一拍旁邊某個還在偷偷舔骨頭渣子的獅頭,“聽見沒,小九?敞開吃,喂飽你!”
    風玄明以幡作杖,四處閑逛。
    他溜溜達達,鑽進了江岸那排擠擠挨挨、散發著草腥味的難民草棚間。
    風玄明停在一個摟著啼哭稚子的婦人麵前,熟稔地摸出幾張朱砂描繪、靈光隱隱的黃色符紙。
    “喏,拿著,”符紙塞進婦人凍得發僵的手裏,他笑嘻嘻叮囑,“貼床頭,小鬼就不鬧了,保你安生覺。”
    咧嘴一笑,風玄明又溜達向下一個瑟縮的老頭子。
    ……
    夜,像浸透了墨汁的布,沉沉裹住江岸。
    遠處篝火喧囂卻與風玄明無關,他是遊子也是過客。
    草繩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在母親的鼓勵下,跌跌撞撞送來了半塊小麥餅。
    “哥哥,吃,好吃。”
    風玄明俯下身子,輕輕的揉了揉小女孩發紅的臉頰,不動聲色在她掌心刻了一道清靈符.
    “哥哥不餓,給小妹妹吃吧。”
    “怎麽會有不餓的人,餓著肚子很難受,哥哥快吃,我還有。”
    風玄明輕咬嘴唇,吃下了,這幹澀難咽的小麥餅,這同樣的味道,讓他百感交集。
    風玄明生而重瞳,四眼雙顯,這詭異遍地的世道裏,自然容易被鄉民視為妖邪附體,他剛一落地便慘遭遺棄。
    幸而天命不絕,被一無名破廟的老乞丐撿回,卻因天生異象惹來更多的嫌棄鄙夷。
    他如野草般掙紮求生,在這人間跌跌撞撞。
    在凍惡垂死之際,有瘋言瘋語的老道舍一碗寡粥,教了他幾個辟邪的符咒。
    有行腳商在他被地痞毆打時,路過喝止。
    還有貧婦在自己孩子都吃不飽的時候,分了他半塊粗餅,這餅的味道和現在一模一樣。
    他在黑暗泥沼中掙紮求生,而同樣身處泥濘之人的零星微光,雖然改變不了大局,卻讓他對這人間仍抱有希望。
    風玄明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回了篝火縈繞的營地。
    “曹老頭,你說的沒錯,活自個兒的路,管他娘的,別人怎麽看!”
    月至天中。
    風玄明立於江邊一座較高的石堆上,手持古舊的羅盤,神態凝重地辨識著其中遊移不定的光點。
    羅盤指針是幾粒如螢火蟲般的微光,在他凝注的目光下,艱難扭動方位。
    “原來如此!司馬懿老賊……好深的算計!”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腳下那依舊暗流洶湧的長江,眼中寒芒爆閃!
    “真正的‘輪回’之種……竟藏在這長江水脈的深處!”他的話語帶著寒意,“既非我踏破的上古墟境,也不是眾目所矚的那扇‘龍門’!”
    自踏入表山河起,他便如上了發條的陀螺。
    於紙堆中鉤沉,險域秘地窮索——深入詭譎礦山溶洞,踏足萬神沉眠古墟,穿梭於遍布凶詭的大荒……隻為尋得那絲“輪回”的蛛絲馬跡。
    斬斷司馬懿借“輪回”偷天換日,化鬼為詭,為後世種下無盡絕望的毒計!
    他眼神如鐵鑄磐石,再無半分疑惑。
    一人一獅,轉身決然投下,身影瞬間被滾滾洶湧的渾濁水浪吞沒。
    ……
    一道細微如發,卻純淨到令人心悸的靈光,受某種牽引,自冥冥不可知處飛渡而來。
    這光掠過茫茫虛空,無聲無息,精準地貫入廢墟殘骸之間,一道靜坐於蒼苔石基上的身影中。
    吳謙虛的本體,身形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頓。
    他眼神依舊凝固在身前的虛空某點,專注如初。
    仿佛那道歸來的靈光,不過是掠過枯草的一縷山風,旁人無從察覺分毫。
    與此相隔數裏,萬神遺跡一座崩裂神殿崖壁之上。
    朱厚熜一襲玄袍,負手而立,看著那道靈光劃破天幕,最終沉入吳謙虛所在的那片廢墟。
    他清峭的側臉被遠方燒熔的流火映照,嘴角噙起一絲淡笑,對身旁的楚浩然悠悠道。
    “丹心啟元,真靈歸舍。玄君門徑,已為其開。浩然,你心頭所憂,可稍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