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信踏著晨露穿過那片草地時，遠誌坡的霧氣正順著溝壑漫上來。坡上的遠誌叢頂著紫色的小花，細長的莖稈在風裏搖晃，根莖被鋤頭掘出時帶著淺黃的外皮，斷麵的木質部像根細棍，抽去芯後留下的空筒，活像藏在土裏的小喇叭。
    十二口陶缸在坡頂排開，缸裏的甘草水泛著琥珀色的光。遠誌坡蹲在第七口缸前，靛藍短褂的前襟沾著藥漬，手裏的木耙翻動著泡在水裏的遠誌筒，每翻十下就往缸裏添一勺新熬的甘草水"你嚼這生遠誌芯，" 他捏起段抽剩的木心遞過來，辛辣味直衝鼻腔，"這股燥氣能讓人惡心反胃，得用甘草水三浸三曬，把遠誌皂苷的烈性壓下去，化痰安神的藥效才能平和。"
    竹筐裏的遠誌筒碼得整整齊齊，剛抽去芯的空筒還帶著濕潤的水汽。遠誌坡舀起甘草水往缸裏倒，水麵泛起細密的漣漪"每斤遠誌得用二兩甘草熬水，多一錢就泄了藥效，少一分則辛燥不去。" 他抓起一把浸好的遠誌在指間撚，藥材軟而不爛，斷麵的紋路裏滲著甘草水的甜香，"就像六年前那場山洪，我守著這幾口缸沒走，不是倔，是知道這藥關係著咳嗽人的順暢氣。"
    老槐樹下的竹架分三層，每層都鋪著粗麻布。最下層的生遠誌帶著土黃，摸起來硬挺挺的；中層一浸一曬的泛著淺褐，開始變軟；上層三製的呈深棕，質地柔韌如皮。穿青布衫的藥工正用戥子稱藥，秤杆上的星點細如發絲"製好的遠誌，遠誌皂苷元含量 25，剛好夠特級。" 她往賬本上蓋著紅印，"前天那缸甘草少了，降到 23，遠誌坡硬是讓夥計們把整缸藥倒了重浸。"
    "這不是較真，是積德行善。" 遠誌坡往缸裏撒了把剛抽芯的遠誌，木耙攪動時發出咚咚的響，"光緒年間有個藥鋪老板，用甜草根代替甘草，結果吃壞了半村人的嗓子。" 他指著坡邊的石碑，碑上 "草製遠誌" 四個字的刻痕裏還嵌著青苔，"你看這 " 三浸三曬 " 四個字，當年刻碑的老藥工，為了掌握浸曬時長，在坡上搭了棚子守了整月。"
    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提著陶罐走來，罐裏的甘草水還冒著熱氣"爺爺，張老爹送來的新甘草，比去年的多出兩成甜度。" 她揭開罐蓋，甘香混著水汽漫開來，"他說您為了等這罐好草，把收來的遠誌晾了快二十天。" 遠誌坡接過陶罐時，指腹摩挲著罐沿的缺口 —— 那是五年前上山采甘草時被石頭碰的。
    突然傳來粗重的腳步聲，戴銀鐲子的漢子把麻袋往地上摔，裏麵的遠誌滾出來，顏色深淺不一"坡老哥，你這三製的賣一百二，我這一浸就曬的才五十，憑啥藥鋪非要你的？" 他抓起段遠誌往嘴裏塞，辛辣味嗆得直皺眉，"不都是空筒筒？"
    遠誌坡把木耙往缸沿一磕，水花濺到漢子的布鞋上"你這速成的能治咳喘？" 他捏起段漢子帶來的遠誌，斷麵的白芯還泛著生硬，"去年李奶奶用了你這貨，咳得更厲害，最後還是靠我這三製遠誌順了氣。" 他從懷裏掏出本線裝書，"這是明代的《本草蒙筌》，上麵寫著 " 遠誌用甘草湯浸，曬乾用，去心，不爾令人悶 "，比你那油印的說明書靠譜多了。"
    坡邊的青石板上，藥碾子轉得正歡，製好的遠誌粉混著草香落在紙上。穿長衫的老郎中正用舌尖嚐藥"三浸三曬能讓遠誌的鎮咳力增三成，速成的反倒傷肺。" 他往藥方上畫著圈，"就像老話說的，" 炮製如法，藥始能治病 "。"
    太陽偏西時，藥農們開始收工。遠誌坡往亂信包裏塞了包製好的遠誌，輕飄飄的帶著草香"過了那道山梁就是地黃窪，他們用酒蒸地黃總掌握不好火候，你把這包帶去，讓他們聞聞正經的草香該是啥樣。" 小姑娘往亂信兜裏塞了把遠誌花，幹花在掌心沙沙響"這花泡茶能安神，就像爺爺說的，藥要地道，人要實誠。"
    亂信往山梁上走時回頭望，遠誌坡正往缸裏添著新熬的甘草水，木耙攪動的漣漪在夕陽裏泛著金紅。坡頂的木牌坊上，"遠誌炮製" 四個字被陽光照得發亮，與竹架上的藥材融成一片。山溪裏的水倒映著這一切，把草香帶向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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