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閣·內堂
    雕花木門推開時，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混著絲線氣息撲麵而來。
    掌櫃是個圓胖的中年男人，見蘇燼進來，立刻放下手中的賬本，臉上堆起笑容：“哎呦，蘇仙君今日又來啦？還是要月白錦的料子嗎？上回那匹江南貢錦——”
    “不要月白。”蘇燼打斷他，側身指了指身旁的淩言，粉衣在店內柔和的光線下更顯雅致。
    “找和我師父身上同色的料子，要今年最新的花樣，繡工得是你們這兒最好的。”
    掌櫃這才注意到蘇燼身邊的淩言，目光落在那身粉衣上時，瞳孔微微一縮。
    他打量著衣擺處若隱若現的暗紋，那是用極細的銀絲繡出的梅枝，走線流暢，絕非尋常匠人能為。“這位公子身上的衣裳……”
    掌櫃倒吸一口涼氣，“可是前幾年長安城裏有價無市的‘流霞錦’？聽說這料子當年是皇室專用，織造坊毀於戰火後便再沒出過了。”
    淩言蹙眉，他不喜歡被人如此打量，更不喜歡蘇燼為他大肆破費。
    他往後退了半步，袖中手指攥緊，語氣帶著慣有的清冷，“我暫時不用裁新衣，素衣穿慣了。”
    “師父，”蘇燼轉過身，雙手扶著淩言的肩膀，“這流霞錦雖好，卻沒新花樣靈動。”他眨了眨眼，故意湊近，溫熱的呼吸拂過淩言耳畔。
    “弟子想看師父穿繡著梅花的粉衣，像雪地裏開的花一樣好看。”
    淩言的耳根“騰”地紅了，他想推開蘇燼，卻被對方握得更緊。
    少年身形挺拔，此刻微微俯身，幾乎將他籠罩在影子裏。
    周圍的夥計們都偷偷瞧著，掌櫃識趣地咳嗽兩聲：“蘇仙君放心，我們這兒新到了一批‘雨過天青’錦，雖不是粉色，卻能襯得公子膚色勝雪——”
    “就要粉色。”蘇燼打斷他，目光始終沒離開淩言泛紅的耳尖，“帶我們去看料子，要最襯我師父的那種。”
    淩言看著蘇燼執拗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他活了二十七年，從入宗門起便隻穿素白衣袍，連師兄們都笑他是“冰雕玉琢的老古板”，卻不想今日被自己的弟子堵在綢緞莊裏，非要他換上一身豔色。
    他想開口拒絕，卻在對上蘇燼亮晶晶的眼睛時，喉嚨裏的話又咽了回去。
    蘇燼總是這樣，用最直白的方式，一點點鑿開他固守多年的壁壘。
    “罷了，”淩言最終輕歎一聲，別過臉去，不再看蘇燼得逞的笑容，“隨你吧。”
    蘇燼立刻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他鬆開手，卻自然地去拉淩言得手，對著目瞪口呆的掌櫃道：“還愣著做什麽？帶路啊。”
    掌櫃這才回過神，連忙哈著腰引他們往後堂走。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人身上，粉衣與青衫相攜而行，腰間的並蒂蓮玉墜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
    夕陽的金輝將遠山染成琥珀色，蟬鳴漸弱，歸鳥的翅尖掠過層疊的樹冠。
    淩言望著天邊燃燒的晚霞，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新係的並蒂蓮玉墜，那溫潤的觸感讓他心緒微瀾。
    身旁的蘇燼提著幾包油紙包裹的桂花糕和糖漬梅子，青衫下擺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臉上還帶著方才在綢緞莊得逞的笑意。
    “玩夠了嗎？”淩言忽然停下腳步，清冷的聲音被晚風揉碎，“回鎮虛門吧。”
    蘇燼聞言抬頭，瞥見淩言耳尖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紅，故意晃了晃手中的紙包：“師父不吃些東西再回去嗎？‘醉仙樓’的蓮子羹還熱著呢。”
    “你買了這麽多……”淩言蹙眉看向他懷裏鼓鼓囊囊的包裹，“小心天氣熱放壞了。”
    “嗯，師父說得是。”蘇燼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吃食，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不能浪費食物，那我們這就回去吧。過幾天來取衣服時，再帶師父來吃最新鮮的。”
    “誰要再來。”淩言輕哼一聲，轉身便往山徑深處走，粉衣在暮色中如同一朵移動的晚櫻。
    蘇燼笑著快步跟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拉近。
    山林的靜謐包裹著他們，隻有鞋底碾過落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林濤。
    蘇燼忽然加快腳步，與淩言並肩而行，忽然輕輕喊了一聲：“師父。”
    淩言側頭看他，鳳眸中映著暮色的微光：“怎麽了？”
    “沒事，”蘇燼的聲音忽然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就是想叫叫你。”
    淩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看著蘇燼垂眸的側臉，那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陰影，少年平日裏總是笑得沒心沒肺，此刻卻難得露出幾分落寞。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接蘇燼左手提著的食盒：“你拿這麽多東西，怎麽不說話？我幫你拿。”
    “不用，弟子能拿。”蘇燼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卻見淩言堅持要接，便往前半步想避開。
    淩言沒料到他會突然靠近，本能地後退一步，後腰卻“咚”地撞在身後的老槐樹幹上，粗糙的樹皮隔著衣料硌得他微微蹙眉。
    就在這瞬間，蘇燼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伸出手死死攥住淩言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師父……”蘇燼的聲音陡然沙啞，眼眶速度泛紅，“其實這四年……我之所以一直在外曆練，不敢回鎮虛門，是因為……”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接下來的話，“我怕看不到你的身影，怕公孫前輩說的話成真，怕你……神魂潰散……”
    “掌門給我傳訊說你出關的時候，”蘇燼的聲音帶著哽咽，抓著淩言的手又緊了幾分。
    “我正在極北冰原斬妖，當時以為自己看錯了，反反複複讀了十遍才敢相信……直到昨天推開攬月殿的門，看到你坐在席位上，我才知道不是夢……”
    他越說越激動，腦海中不斷閃過四年前淩言渾身是血的畫麵，那是他四年來午夜夢回的噩夢。
    “我想讓師父開心，想讓師父再也不受傷……可我今天還在早課上惹你生氣，我是不是很笨……”
    “蘇燼……”淩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他從未見過蘇燼如此失態，那個總是笑得狡黠的少年，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將壓抑了四年的恐懼和愧疚盡數傾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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