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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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他仰靠在冰冷的玉椅背上,望著藻井蟠龍的眼睛——
那是用黑曜石嵌的,在陰影裏泛著死寂的光,像極了老皇帝當年按林銜燭做子契時,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殿外的陽光更盛了,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
他微微歪頭,讓陽光照亮自己半邊臉頰,那裏還留著林銜燭掙紮時指甲抓出的血痕。
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生出細密的黑紋,如同一朵妖異的花,在皮膚下悄然綻放,又悄然愈合。
夏日的蟬鳴黏膩地纏在聽雪崖的古鬆間,陽光透過若雪閣雕花窗欞,在青磚上烙下晃眼的碎金。
霍念叉著腰,看著軟榻上臉色蒼白的蘇燼,額角青筋直跳:“蘇燼!你到底發什麽瘋?林銜曦跟你說了什麽?好端端的黎安城說走就走——”
他的話被蘇燼壓抑的咳嗽截斷。
少年蜷著身體,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舊傷,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在月白廣袖上洇開細小的紅梅。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卻遮不住眼底翻湧的血色。
“霍念,”淩言從內室取來傷藥,聲音比平日低柔幾分。
他在蘇燼身邊坐下,攤開對方攥緊的拳頭,用幹淨的布巾拭去血跡,指腹觸到他掌心的疤痕時,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頓——
那是三年前蘇燼為替他擋下妖獸利爪留下的傷,如今卻被他自己掐得滲血。
“我……”蘇燼喉嚨發緊,視線飄忽著落在淩言腰間的連理枝玉墜上。那墜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極了淩言總是溫和的眉眼。
可這溫柔卻像極了林銜曦指尖勾起的記憶光片:自己掐著這雙眉眼的主人的下頜,逼他仰起頭,聽雪崖的風雪裏,鐵鏈摩擦冰柱的聲響混著破碎的嗚咽……
“林銜曦說,血祭陣的事與他無關。”蘇燼猛地別開臉,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兄弟間的恩怨,我們不必插手。”
“你就信他?”霍念皺眉,“那家夥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沒必要在這件事上撒謊。”蘇燼打斷他,指甲深深摳進軟榻邊緣的竹篾。
林銜曦吐出的每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滋滋冒血。
他不敢看淩言,怕從那雙清澈的鳳眸裏看到自己預想中的厭惡,“霍念,你先去稟報掌門。”
霍念看看淩言,又看看失魂落魄的蘇燼,最終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若雪閣內瞬間隻剩兩人。
夏日的風穿過廊簷,送來窗外合歡花的甜香,卻驅不散蘇燼周身散發出的寒意。
他的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發抖。淩言沉默著,將傷藥輕輕抹在他掌心的傷口上。
藥膏帶著清涼的薄荷味,卻壓不住他皮膚下翻湧的滾燙罪孽,似乎骨髓裏都浸著寒氣。
“師父……”蘇燼猛地抓住淩言的手腕,指尖涼得像冰。他抬起頭,眼底布滿血絲,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做過很多……很多壞事,甚至……”他不敢說“傷害過你”,那四個字像淬毒的匕首,他怕說出口就剜開了眼前人的心。
淩言靜靜地看著他,鳳眸裏映著他蒼白顫抖的模樣,他反手握住蘇燼的手,將人輕輕攬進懷裏。
蘇燼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卻能聞到對方身上清冽的梅香——那是淩言特有的香味,總能讓他在夢魘時安定下來,可此刻卻讓他更想落淚。
“每個人都有過去。”淩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安撫的力道,掌心輕輕拍著他的背,“你不想說,便不說。”
“可是我……”蘇燼的聲音帶著哭腔,埋在淩言頸窩,“我怕……”
怕你知道後會厭惡,會恨我……記憶裏自己掐著淩言下頜的畫麵與此刻懷中的溫軟重疊,罪惡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忍不住收緊手臂,幾乎要將對方揉進骨血裏。
淩言鬆開他,雙手捧住他的臉,迫使他直視自己的眼睛。
那雙總是清冷的鳳眸此刻盛滿了溫柔,像夏日傍晚最柔和的霞光,一點點熨平他眉宇間的褶皺:“蘇燼,看著我。”
他微微仰頭,梨渦在唇角淺淺漾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
他頓了頓,指腹輕輕擦過蘇燼眼角的濕意,“在我這裏,你隻是蘇燼。是我的弟子,也是……”他聲音微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想護著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吻了上去。
這個吻帶著柔軟而堅定,像融化冰雪的陽光,輕輕落在蘇燼冰涼的唇上。
蘇燼僵了一瞬,隨即猛地回抱住淩言,指尖深深陷進對方的衣料裏,仿佛要將自己藏進這溫柔的庇護所。
他想開口,想把那些肮髒的罪孽全抖出來,可話到嘴邊,卻隻化作一聲壓抑的嗚咽——
他不能說,他不敢說,他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會在真相揭開的瞬間碎成齏粉。
“師父……”他埋在淩言肩窩,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
“我知道。”淩言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隻受驚的幼獸。
他能感覺到懷中人身體的劇烈顫抖,能猜到那些未說出口的掙紮有多沉重,卻沒有追問。
聽雪崖的風送來合歡花的甜香,若雪閣內,陽光正好,歲月溫柔,他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沒關係,你不必說。”
“隻要你還在我懷裏,便夠了。”
蘇燼的指尖在淩言腰間的連理枝玉墜上摩挲,那點溫潤的暖意透過指尖滲進血脈,卻暖不透骨髓裏凍著的霜雪。
“我像簷角那盞被風雪吹得明滅的殘燭……”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雪,貼著淩言頸側的皮膚震顫。
“你瞧,連光都是借的你的溫度。可我總在夜裏偷想,若能為你燃盡成灰,也算在這寒夜裏,陪你走過半寸路。”
他把臉更深地埋進對方肩窩,像隻護著殘食的幼獸,聲音裏浸著化不開的卑微:“可我又怕啊……怕你眼裏的溫柔是鏡中月,怕你懷裏的暖意是水中花。”
喉間湧上腥甜的澀意,蘇燼咬住唇瓣才沒讓那聲嗚咽溢出。
“我這樣的人……”他頓了頓,指尖掐進自己掌心未愈的傷,仿佛要用疼痛來確認這一切不是夢。
“本該在無間地獄裏焚心蝕骨的。可你偏要遞來一捧月光,偏要在我沾滿血汙的掌心裏,種下梅樹開花。”
風穿過窗欞,將合歡花的甜香與淩言身上的梅香揉在一起。
蘇燼顫抖著抬手,想觸碰對方的眉眼,指尖卻在離那片溫柔一寸處停住,怕自己掌心的寒意驚擾了這片刻的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