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廣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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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燼踏出石室石門,凜冽山風卷著萬妖窟方向的寒氣撲麵而來。
    抬頭望去,天幕已被潑墨般的夜色浸透,一輪皓月正懸在聽雪崖西側的峰巒之上,清輝如練,將萬妖窟結界節點的靛藍光紋鍍上一層銀邊。
    那些光紋在雲層間明滅流轉,時而聚成玄奧符陣,時而散作流螢般的光點,與天穹深處的星河交相輝映,恰似上一世他親手撕裂結界時,裂隙中迸濺出的妖力與陣法靈光絞纏的模樣。
    站在山門前那片玄鐵鋪就的山道上,玄色披風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方才石室裏冰晶流轉的暖意尚未散盡,眼前的月光卻已冷得像淬了霜。
    萬妖窟方向傳來隱約的嗡鳴,是結界抵禦地底妖氣的聲響。這聲音陡然勾動了記憶深處的弦。
    蘇燼瞳孔驟縮,仿佛又見二十三歲那年的血色黃昏——
    他持刀立於萬妖窟裂隙邊緣,身後是鎮虛門弟子潰敗的哭喊,身前是被萬千妖族圍裹的淩言。
    淩言穿著雪色錦袍,衣擺被妖力撕裂成碎片,流霜劍上的靈光黯淡如殘燭。
    可他依舊單膝跪地,雙手結印抵在裂隙入口的陣眼上,明明已是強弩之末,脊背卻挺得像雪崖上的孤鬆。
    無數猙獰的妖爪從裂隙中伸出,抓撓在他的身上,滲出的血珠滴在冰藍色的陣紋上,竟凝結成一朵朵轉瞬即逝的冰梅。
    “蘇燼……”回憶裏的聲音帶著血沫的腥甜,從漫天妖霧中飄來,“別再錯了……這結界碎了,人間界會生靈塗炭……”
    那時的他怎麽回應的?蘇燼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自己當時狂笑出聲,用刀脊狠狠砸在淩言後心,看著他咳出一大口血,染紅了陣眼的符文。
    裂隙在他掌下寸寸碎裂的聲響,像無數根針同時紮進耳膜。
    當最後一道陣紋崩裂時,淩言猛地抬頭,鳳眸裏沒有恨,隻有一種近乎死寂的疲憊,以及……一絲他當時看不懂的痛楚。
    妖潮如黑色潮水般湧出的刹那,淩言用盡最後靈力撐起一道冰牆,將他護在身後,自己卻被狂暴的陣法反噬震飛——
    那道身影如斷線風箏般墜落,雪色衣袂在血色殘陽裏翻飛,最終摔進聽雪崖下的萬年雪穀。
    積雪瞬間被染成刺目的紅,而他,卻在妖潮的嘶吼聲中,一步步走向那具奄奄一息的軀體。
    “經脈破碎……元嬰盡毀……”他記得自己蹲下身,用劍尖挑起淩言染血的下頜,看著他渙散的眼神,“淩言,你說你護了天下人,可誰來護我?”
    回應他的,是一聲微弱的氣音。直到他用鎖鏈穿透淩言的手腕,將人懸在聽雪崖壁時,那人才在風雪中睜開眼,眸光清冷如舊,卻帶著他永世難忘的哀求。
    “蘇燼……”雪粒子落在淩言蒼白的臉上,他嘴唇凍得發紫,卻還是固執地開口,“放了霍念……他是無辜的……求你……”
    求你……
    這兩個字像一把鏽鈍的刀,時隔兩世,依舊能精準地剜開蘇燼心口的舊疤。
    他記得自己當時如何冷笑,如何用更冷的語氣說“晚了”,如何看著淩言眼中最後一點光亮熄滅。
    那些被冰封在記憶深處的畫麵——
    雪地裏的跪拜、鎖鏈摩擦崖壁的聲響、淩言日複一日望著雲海的空洞眼神——此刻如潮水般湧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將他淹沒。
    “咳……”蘇燼猛地嗆咳一聲,才發現自己眼眶早已通紅。
    夜風吹過,山門前的暗紫色藤蔓發出沙沙輕響,竟像極了淩言被鎖鏈束縛時,衣擺掃過崖壁的聲音。
    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觸到一片濡濕,分不清是夜風凝的露,還是自己落下的淚。
    “是我負卿……”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山道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厲害。
    萬妖窟的結界光紋忽然劇烈閃爍了一下,靛藍與赤紅的光流交織成詭異的旋渦,映在他眼中,如同裂隙中翻湧的妖核。
    蘇燼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間的腥甜,指尖掐訣喚出星霜。
    劍光劃破夜空的刹那,他最後望了一眼南峰後山的方向。
    “五日……”他低聲重複著這個約定,足尖一點,躍上飛劍,“淩言,等我回來。這一次,我來守著你,守著這聽雪崖,守著……所有你想護的東西。”
    劍光如流星般劃破聽雪崖的夜色,朝著東南方的廣陵城疾掠而去。
    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與記憶裏那個站在妖潮中、背影孤寂的雪色身影漸漸重疊,又被飛速拋遠。
    蘇燼的星霜劍如一抹流火,自聽雪崖破雲而出。
    起初山風仍帶著雪穀的清冽,卷過崖邊垂落的青藤時,還能看見藤蔓上凝著的晨露如碎鑽般簌簌墜落。
    但當劍刃劃破最後一道山嵐,東南方的暑氣便如融化的蜜,裹著草木瘋長的腥甜撲麵而來。
    腳下的地貌正悄然更迭。東麓的冷杉漸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疊疊的楓楊與香樟,枝葉在夏日驕陽下織成墨綠的穹頂,陽光漏過葉隙,在林間投下銅錢似的光斑。
    偶有山溪劈開植被,水流撞在圓潤的卵石上,濺起的水霧裏浮著細白的柳絮,被風一吹,便追著劍光飄向更遠的穀地。
    行至半山,忽見一壟壟梯田順著山勢鋪展,稻穗已抽了新芒,在風中泛著青金色的漣漪。
    田埂邊的野薔薇開得潑潑灑灑,粉白的花瓣上凝著正午的暑氣,像被陽光吻過的胭脂。
    更遠處的山坳裏,幾樹石榴正燃著火焰般的花,豔色透過薄霧,將天邊的雲絮都染得微醺。
    蟬聲是從進入平原地帶開始密集起來的。
    先是一兩聲碎玉般的清響,自柳蔭深處跌落,轉眼便成了千軍萬馬的齊鳴。那聲音織成密不透風的錦緞,裹著麥芒成熟的焦香,在滾燙的空氣裏震顫。
    劍下的河流漸漸寬闊,水麵浮著田田荷葉,粉白的荷花頂著驕陽綻放,花瓣邊緣被曬得微微蜷起,像少女羞紅的指尖。
    偶爾有鯉魚躍出水麵,鱗光一閃,驚散了水麵上漂浮的睡蓮影子。
    日頭偏西時,暑氣稍稍斂了鋒芒,化作柔暖的金紗。
    蘇燼低頭,見下方的官道已蜿蜒如帶,道旁的桑林裏,采桑女的竹籃晃著紫紅的桑葚,笑聲順著風飄上來,碎成一串銀鈴。
    更遠處的村莊升起嫋嫋炊煙,與天邊的晚霞糾纏成橘粉色的雲錦,田間的稻草人披著落日餘暉,衣袂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恍惚間竟像極了聽雪崖上守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