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鎮虛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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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穿過破碎的城垣時,腳下的青石板還殘留著血祭陣腐蝕的痕跡。
    二十四座浮空島如今隻剩半數還懸在天際,其餘的已轟然坍塌,化作廢墟中的碎石。
    不知是誰家的弟子突然低呼一聲,指向山門匾額——
    那“火鳳台”三個燙金大字已被血霧熏成暗紫,鳳鳥圖騰的眼瞳處裂開蛛網般的縫隙,如同一隻垂死的巨眼,俯瞰著這片覆滅的道場。
    “火鳳台……倒了。”不知誰喃喃說了一句,聲音在晨霧中飄散開來。
    廣陵城的客棧臨著護城河,水麵上還浮著昨夜未燃盡的孔明燈。蘇燼要了間臨窗的上房,木窗推開時,正對著城外那片被血光映過的山巒。
    他反手鎖門,未及卸下佩劍,便盤膝坐於榻上,指尖掐訣引動神識——
    眉心處,那朵雪梅印記驟然亮起,化作一道微光沒入神海。
    神海秘境依舊是一片冰晶世界。
    淩言端坐於冰晶蓮台之上,蓮瓣流轉著玄奧的符文,每一道紋路都似與天地法則相連。
    七盞青銅燈環繞在蓮台四周,燈中幽藍的火焰跳躍著,映得他月白道袍上的銀線暗紋如同流動的星河。
    察覺到蘇燼的神識侵入,他鳳眸微啟,眼尾的朱砂痣在幽光中若隱若現,本該是威嚴的姿態,卻因眸底那抹化不開的柔情而添了幾分暖意。
    “解決了?”他的聲音透過神識傳來,帶著閉關已久的微啞。
    “嗯。”蘇燼的神識化作虛影立於蓮台前,“隻是淩霄閣的人帶走了宇文策,三日後公審。”
    淩言聞言,指尖拂過蓮台邊緣的符文,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卻隻一瞬便恢複如常:“你去吧。”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淩霄閣的審問台,從無吐不出的秘密。”
    “師父……”蘇燼的神識虛影向前半步,卻在觸及蓮台周圍的禁製時被輕輕彈開,“我……”
    他想問淩華的事,想問“天命核”,想問那動了情的過往,但話到嘴邊,卻隻化作一句極輕的,“我想你了。”
    淩言望著他,鳳眸中漾起一圈漣漪,似是無奈,又似是縱容:“沒個正形。”他指尖微動,一盞青銅燈的火焰驟然明亮,“觀完公審便回鎮虛門,莫在外逗留。”
    “師父的神魂……”蘇燼固執地追問,目光落在淩言握劍的右手上——那隻手曾能引動萬雷,此刻卻隱有顫抖,“可有好轉?”
    “無妨。”淩言移開目光,望向秘境深處的冰牆,“待你回來,我也該出關了。”
    他頓了頓,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記住,蘇燼。”
    “淩霄閣的人,無論說什麽,都不要信。”
    神海之中,幽藍的燈火驟然劇烈跳動起來,冰晶蓮台的符文也隨之明滅不定。
    蘇燼望著淩言驟然冷硬的側臉,那神情與昨夜淩華如出一轍,卻又帶著更深的警惕與……恐懼?
    他喉頭滾動,終究還是將淩華提及的“天命核”和“神魂修複”咽了回去。
    “等我回去,”蘇燼的神識虛影笑了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些,“我們去八寶鎮好不好?”
    淩言沉默片刻,終是歎了口氣,那聲歎息透過神識傳來,帶著歲月沉澱的溫柔:“多大的人了。”
    他指尖拂過蓮台,一道冰藍色的光罩緩緩升起,“莫要再打擾我閉關,每次神識探入,我的出關時辰……”
    “又得晚一個時辰,我知道。”蘇燼搶在他之前說道,神識虛影漸漸淡去,“師父保重。”
    當最後一絲神識退回肉身,窗外的天色已大亮。
    蘇燼睜開眼,掌心已被冷汗浸濕。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那裏似乎還殘留著神海中冰晶的寒意。
    淩華的話語與淩言的警告在腦海中交織——“天命核”的誘惑,淩霄閣的秘密,還有他日益薄弱的神魂。
    蘇燼仰躺在客棧的床榻上,一隻手枕在腦後,木梁的紋理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窗外天光早已大亮,晨霧卻像化不開的愁緒,裹著護城河潮濕的水汽滲進窗縫。
    他一夜未眠,眼底卻不見絲毫困意,隻有血絲在眼白處絲絲縷縷地蔓延,如同掌心未幹的冷汗,黏膩而冰冷。
    太多的事壓在心底,像一副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
    宇文策究竟是受何人指點?這念頭如同一根細刺,反複紮著蘇燼的神經。難道……
    這世間真的還有人同我一樣,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而來?若真是如此,那隱藏在暗處的推手,又將掀起怎樣的風浪?
    更讓他心悸的,是那個深埋在心底、恐懼到不敢細想的秘密。它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被戳穿,將他如今小心翼翼維係的一切炸得粉碎。
    淩霄閣……淩言提及這個名字時,語氣中那不容置疑的警告。
    那個地方究竟發生過什麽?淩言身上到底背負著怎樣的過往?而淩華所說的“天命核”與“神魂修複”,又有幾分是真?
    “淩言……阿言……”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像怕被風聽了去。指尖無意識地蜷縮,掌心的冷汗浸透了榻上的被褥。
    恍惚間,神識像是掙脫了肉身的束縛,再次跌回那個血色彌漫的過往——那個隻有他和淩言、充斥著罪惡與淒涼的鎮虛門。
    身邊的人都怕他,怕他這個滅道仙君,怕他這雙手上沾染的無數鮮血。
    他們稱他為劊子手,眼神裏充滿了敬畏與恐懼,卻無人知曉,在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外殼下,藏著一顆怎樣卑微而惶恐的心。
    後悔嗎?即便是這輩子重活一世,這兩個字依舊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靈魂。他至今都不明白,當初為何會那般喪心病狂,為何會一步步走到無法挽回的絕境。
    那時的他,隻想著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以為隻有那樣,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的師父淩言,才能永遠跪伏在他的腳下,再也無法反抗,再也不能用那種厭惡而冰冷的眼神推開他,讓他滾。
    淩言第一次因他而流幹血液時的情景。那時的他,心中第一次湧起強烈的悔意,可那悔意轉瞬便被更深的偏執覆蓋。
    既然已經錯了,那就錯到底吧。
    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將淩言強行留在身邊,鎖著也好,囚禁也罷,隻要那個人還在聽雪崖。
    隻要他一回頭就能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他蘇梓宸就還能感覺到自己是個人,而不是一條無家可歸、孤單可憐的流浪狗。
    至少在聽雪崖裏,還有一絲念想,還有在受傷時能毫無顧忌埋進去的懷抱,還能感受到自己胸腔裏那顆依舊在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