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江南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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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言聽蘇燼打趣霍念,指尖正撚著肩頭一片落瓣,聞言抬眼瞥向蘇燼,眉峰微挑,聲音裏裹著點不易察覺的嗔意:“你們還真是師兄弟,送人東西都這般統一,莫不是對耳墜有什麽執念?”
    “當初你送我定情信物,便是枚琉璃耳墜,”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耳墜銀鏈,“如今倒好,三天兩頭換樣式,比巷口繡坊的姑娘換珠花還勤。”
    蘇燼聞言低笑,抬手便想去捏他的下顎,指腹剛觸到那點溫潤的皮膚,就被淩言偏頭躲開。他也不惱,順勢將手落在他頸側,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指尖故意蹭過他耳垂,引得淩言瑟縮了下。
    “我那時是覺得,”蘇燼的聲音壓得低,像浸了巷裏的檀木香,“阿言這般清冷出塵,耳垂瑩白如玉,不墜點什麽,倒像是上好的宣紙缺了筆點睛墨,總少些滋味。”
    “油嘴滑舌。”淩言拍開他的手,轉身往茶社方向走,青石板被踩得篤篤響,發間的海棠晃了晃,有片花瓣簌簌落下來,恰好落在他肩頭。
    蘇燼快步跟上,眼尾的笑意漫開來,映著白牆上漏下的斑駁日光。“那要不……咱們去前頭那家銀鋪瞧瞧?方才路過時,見櫃台裏擺著對珍珠耳墜,圓潤得像晨露,配你這身月白袍子,定是好看。”
    淩言猛地停步,回頭瞪他:“買那麽多做什麽?”他伸手往腰間摸了摸,那裏掛著個巴掌大的乾坤囊,看著癟癟的,裏頭卻塞得滿滿當當。
    “我這乾坤囊都快成首飾盒了——上個月你買的玉簪還在,前幾日的銀鏈纏著玉佩,還有去年那對翡翠環,堆著都快放不下了。”
    蘇燼瞧著他泛紅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盛,伸手牽住他的手腕,往巷深處的茶社走:“放不下便再買個匣子,反正……”他湊近了些,聲音混著風裏的琵琶聲,輕得像句呢喃,“阿言戴什麽都好看,多幾件,才好日日換著瞧。”
    “師尊!蘇燼!你們快過來啊!”霍念正跟靈狐較勁,紅衫被扯得歪了些,見蘇燼與淩言相攜走來,忙揚聲招呼,“前頭茶社剛擺了新茶,去吃些東西墊墊,再聽曲兒正好!”
    話音未落,頭頂忽然一陣發緊——靈狐不知何時從錦囊裏鑽了出來,前爪正死死扒著他的發髻,尾巴卷著幾縷紅繩,把原本束得整齊的頭發攪得亂糟糟。
    “你個小東西!給我下來!”霍念抬手去抓,靈狐卻“嚶”一聲竄得更高,爪子勾住他的發帶,像掛了隻毛茸茸的白團。
    “雲風禾你把它給我拎下來!”霍念氣鼓鼓地伸手,從腰間解下錦囊,把靈狐往裏塞:“進去吧你!別再出來搗亂,罰你今天不許露麵!”
    靈狐在錦囊裏撲騰了兩下,小腦袋探出來可憐巴巴地望著雲風禾,尾巴尖掃著霍念的手背。“看他也沒用!”霍念按住錦囊口,“他救不了你,今兒我說了算!”
    雲風禾在旁低笑,伸手替他理好歪掉的發簪:“好了,別氣了,再不去,評彈要開嗓了。”
    四人往巷尾的“聽鬆茶社”去。茶社臨著運河,雕花木窗半敞著,臨水平台上擺著幾張方桌,青瓷茶盞裏飄著龍井的清香。
    跑堂的見他們來,忙引著往最裏頭的位置去,那裏正對著戲台,台上擺著張梨花木桌,鋪著水紅桌布,三弦與琵琶靜靜靠在桌邊。
    剛坐下,霍念便指著鄰桌的蟹殼黃直眨眼,雲風禾會意,叫跑堂的添了兩碟,又要了壺碧螺春。
    蘇燼替淩言斟了茶,青瓷盞沿沾著些水汽,“聽說今兒唱的是《白蛇傳》,姑蘇評彈唱這個最妙。”
    淩言剛拈起塊桃花酥,聞言抬眸:“是那出‘斷橋’?”
    “正是。”雲風禾替霍念剝著鬆子糖,“評彈藝人唱這折,唱腔裏能辨出西湖的雨意。”
    正說著,台後轉出位素衣女子,荊釵布裙,手裏抱著琵琶,身後跟著位彈三弦的老者。
    兩人坐定,老者調了調弦,“錚”一聲,清越如冰珠落玉盤,周遭的喧鬧霎時靜了大半。女子抬手撥弦,琵琶聲初起時輕如耳語,像春溪漫過青石板,纏纏綿綿繞上台前的柳絲。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她開口便是吳儂軟語,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江南特有的水汽,明明是訴愁,卻柔得像指尖拂過綢緞。
    唱到白素貞見許仙那段,琵琶聲忽然急促起來,三弦也跟著跌宕,她眉梢微蹙,眼底竟似蒙了層霧,“恨法海,將我夫妻兩拆拋~”那聲“拆拋”轉得九曲回腸,連簷角的風都似停了,隻餘那哀婉的調子在茶社裏蕩。
    霍念聽得入了神,手裏的蟹殼黃咬了一半忘了咽,直勾勾盯著台上,小聲問雲風禾:“她唱的姐姐,後來真的被壓在塔下了?”雲風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溫聲道:“後來塔倒了,就團圓了。”
    淩言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蘇燼瞥見,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指尖輕輕捏了捏。“江南的愁,都裹在糖裏呢,苦也是甜的。”
    台上正唱到許仙追塔,女子唱腔陡然拔高,卻不刺耳,像斷線的風箏往雲端去,三弦急撥如雨點,琵琶輕挑似淚滴。
    鄰桌有個穿藍布衫的老者聽得抹淚,霍念見狀,悄悄往雲風禾身邊靠了靠,手指勾住他的袖口。
    一曲終了,老者的三弦最後一響,餘音繞著雕花木梁打了個轉,才輕輕落定。女子起身福了福,台下滿堂喝彩,霍念也跟著拍手:“比畫舫上的琵琶好聽!”
    跑堂的添茶時笑道:“這位姑娘是姑蘇最好的彈詞先生,唱《白蛇傳》唱了二十年,多少人專為她這嗓子來呢。”
    蘇燼替淩言續了茶,青瓷盞裏的碧螺春舒展著,像浮著片嫩柳。“再聽段《玉蜻蜓》?”
    淩言搖搖頭,目光掠過窗外的運河,夕陽正落在水麵,碎金般晃眼。“夠了,”他輕聲道,“聽多了反倒無趣。”
    霍念早已把靈狐忘在腦後,正跟雲風禾分食最後一塊桂花糕,糖渣沾在嘴角,被雲風禾用指尖輕輕拭去。
    暮色漫過運河,茶社的燈籠次第亮起,朱紅的光暈透過雕花木窗,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暖。
    跑堂的提著銅壺路過,見四人正收拾茶盞,笑著搭話:“幾位公子這是要往夜市去?前頭街麵上正熱鬧呢,糖畫兒、桂花糕、還有現做的蘇式湯麵,香氣能飄半條街。”
    霍念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們快去!”說著便要起身,卻被跑堂的話勾住腳步——
    “不過話說回來,”跑堂的往運河方向揚了揚下巴,那裏的畫舫已亮起紗燈,燭火透過蟬翼紗,在水麵投下碎金般的影。
    “夜裏的畫舫才叫妙呢。弦子、琵琶、還有姑娘們唱的小調,比白日裏更柔些。公子們不去坐坐?就當是湊個江南的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