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江南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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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念的腳步猛地頓住,臉頰倏地泛起紅,像是想起了白日裏綠衣姑娘的眼波。他攥緊雲風禾的袖子,聲音都發緊:“誰、誰要去畫舫?”
跑堂的見他反應大,倒笑了:“公子這是害羞了?實不相瞞,這畫舫嘛,原是和秦樓楚館差不多的去處,取樂的多。不過也有幾位清倌人,隻彈曲兒不賣身,琴棋書畫樣樣來得,遇上投緣的,能陪著說半宿的詩呢。”
“那也不去!”霍念梗著脖子反駁,眼角偷偷瞟向淩言,見他正望著窗外的燈籠出神,忙壓低聲音,“帶著師尊去那種地方……像什麽樣子?白日裏那姑娘的眼神,跟鉤子似的,瞧著就不自在。”
雲風禾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淩言:“夜市的糖畫兒做得極好,說有畫師能照著人的模樣畫,去晚了怕是要等許久。”
蘇燼正替淩言攏了攏被夜風吹起的衣襟,聞言輕笑:“跑堂大哥好意心領了,隻是我家阿言不喜喧囂,畫舫的熱鬧,怕是消受不起。”
淩言這才收回目光,落在跑堂的身上,眼神清淡如秋水:“多謝告知,我們還是去夜市看看。”
跑堂的也不勉強,笑著拱手:“那是自然,公子們是雅士,原該去瞧瞧巷尾的蘇繡鋪,或是碑刻坊,比畫舫裏的熱鬧更合心意。”
說罷提著銅壺去了,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嗒嗒”聲混著遠處的叫賣聲,漸漸融進暮色裏。
霍念這才鬆了口氣,拽著雲風禾往外走:“快走快走!”
雲風禾被他拽得踉蹌了下,無奈地跟上,目光掃過運河上的畫舫——紗燈如星,隱約有琵琶聲順著晚風飄來,纏纏綿綿的,卻被夜市的喧囂衝得淡了。
蘇燼牽著淩言的手慢慢走,夜風吹起淩言發間的海棠,花瓣落在他月白的衣襟上。
遠處的夜市已亮起長街,燈籠串成星河,桂花香混著糖炒栗子的暖,漫過青石板的紋路。
“其實畫舫的琵琶,未必不如茶社的清,”蘇燼忽然低聲道,指尖擦過淩言耳垂的銀鏈,“隻是少了份讓你安坐的清淨。”
淩言側頭看他:“市井的熱鬧,原比畫舫的刻意更得趣。”
正說著,前頭傳來霍念的驚呼:“風禾你看!那糖畫兒師傅在畫狐狸!跟靈狐一模一樣!”
雲風禾的聲音帶著笑意飄過來:“再吵,就讓師傅畫隻紅衫小狐狸配著。”
蘇燼聽見前頭少年人的笑鬧漸遠,忽然停了腳步,對淩言偏了偏頭:“讓他們鬧去,咱們尋個清淨處。”
淩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河邊泊著艘畫舫,與白日裏雕梁畫棟的不同,這舫身是素淨的木色,窗上糊著米白的紗,簷下隻掛了兩盞青布燈籠,光淡淡的,像浸在水裏的月亮。
“這是?”淩言眉峰微蹙,腳步下意識頓住,“我不聽曲子。”
蘇燼低笑,伸手牽住他的手腕往水邊去:“不是那種畫舫。”他仰頭對舫上的船家揚聲,“勞駕開扇門。”
船家是個戴竹笠的老者,聞言掀開竹簾,露出裏頭的光景——沒有琵琶三弦,沒有珠翠環佩,隻擺著張梨花木桌,幾把素麵椅子,牆上掛著幅水墨山水,案上的青瓷瓶插著兩枝晚荷,花瓣上還凝著夜露。
“你瞧,”蘇燼推著淩言上船,木踏板輕輕晃了晃,“沒有曲子,隻有菜。讓船家慢慢劃著,咱們在水上看看夜景,不好麽?”
淩言這才鬆了眉,目光掃過桌上的食盒,剛被掀開一角,便有蟹粉小籠的香氣漫出來,混著桂花糖藕的甜。“你何時備的這些?”
“方才跑堂的去添茶時,托他傳話給河對岸的館子,”蘇燼替他拉開椅子,自己挨著坐下,“特意讓師傅多放了些蟹肉。”
船家解了纜繩,竹篙一點,畫舫便慢悠悠往水中央去。夜市的喧囂被水隔開,隻剩隱約的笑語順著風飄來,倒像隔了層紗。
兩岸的燈籠在水裏碎成一片金紅,晚風吹過,那些碎影便輕輕晃,驚起兩三尾魚,潑剌一聲鑽入深處。
蘇燼打開食盒,一樣樣往外擺:蟹粉小籠、響油鱔糊、糟三樣,還有碟冰鎮的楊梅,顆顆飽滿,紅得像浸了酒。
“還有這個,”他拎起個陶壺,倒出琥珀色的酒液,“‘醉春煙’,前幾日尋了許久,原來藏在這河灣的酒坊裏。”
淩言撚起個小籠包,咬開薄皮,鮮美的湯汁在舌尖漫開。“你點了這麽多,哪裏吃得完?”
“吃不完便帶回去,”蘇燼替他斟了酒,杯沿碰了碰他的盞,“反正阿言開心就好。”
畫舫慢慢漂過寶帶橋,十七個橋洞此刻都盛著月光,像串起的玉盤。淩言望著水裏的月影,忽然想起白日裏霍念說橋洞像月亮,忍不住彎了彎唇。
“在想什麽?”蘇燼湊過來,肩頭挨著他的肩。
淩言指尖撚著半塊小籠包,目光掠過水麵碎金般的燈影,輕聲道:“在想錢塘。”
蘇燼正往他碟裏夾糟鴨舌,聞言抬眼:“錢塘?”
“嗯,”淩言點頭,鳳眸裏映著橋洞漏下的月光,“聽說那裏的潮聲能漫過十裏灘塗,三月桃花開時,江麵上會飄滿落瓣,像鋪了層胭脂。”
他頓了頓,“不知是不是真的。”
“去看看便知。”他望著淩言眼裏的向往,唇角彎得更柔,“在姑蘇再留三日,看夠了拙政園的海棠,聽夠了評彈,咱們便坐船去錢塘。三月的江風正好,不冷不燥,正適合看潮。”
淩言側頭看他,月光落在蘇燼的眉骨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他忽然笑了,像春雪融在枝頭:“好。”
畫舫漂過一片蘆葦蕩,晚風吹得蘆葉沙沙響。淩言忽然偏過頭,輕輕喊了聲:“蘇燼。”
“嗯,我在呢,阿言。”蘇燼應得快,目光始終落在他臉上,像是怕漏過他一絲一毫的神情。
淩言沒再說什麽,隻是望著遠處漸暗的燈火,眼底漾著淺淺的笑意。過了會兒,他才低聲道:“沒事,就想喊喊你。”
蘇燼的心像是被溫水浸過,軟得發漲。他伸手握住淩言放在桌沿的手,掌心相貼,暖得能焐熱彼此的血脈:“想喊便喊,我隨時都在。”
淩言被他握得指尖微熱,忽然想起什麽,掙開手往他胸口探去:“讓我看看你的傷。”
蘇燼下意識想躲,卻被他按住衣襟,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執拗。“早好了。”他無奈道,還是順從地鬆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