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 儋耳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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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猛地拐過個彎,那銅鈴聲終於被甩在了身後。霍念的聲音帶著點驚魂未定:“他娘的!那是人是鬼?眼睛直勾勾的,看得人發毛!”
    雲風禾的聲音還算鎮定:“別罵了,阿念。他袖口繡著趕屍門的標記,應該是來‘迎客’的。”
    “迎個屁!”霍念啐了口,“我看是來送命的!”
    蘇燼鬆開手,回頭見淩言臉色帶著憂,伸手揉了揉他的臉頰:“沒事了。進了鎮子就好了。”
    淩言望著他,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胸口。那裏的心跳沉穩有力,與往常一樣。可他總覺得,方才那瞬間,蘇燼的靈力波動裏,藏著點難以言說的滯澀,像被什麽東西絆了下。
    夜風又起,卷著槐花香,也卷著那若有若無的朽木味,纏上馬車的輪軸。車輪碾過的路在身後蜿蜒,像條被拉長的綢帶,一頭係著車廂裏的暖,一頭卻已墜入黔中郡那片青幽幽的燈火裏,墜向那口沉在暗處的玄鐵棺,墜向那張正緩緩收緊的網。
    夜風忽然變了向,卷著股濃重的腥腐氣撞在馬車上,像潑了桶陳年的臭墨,淩言猛地掀開簾子,月光恰好從雲縫裏漏下來,照亮他驟然凝起的眉峰:“蘇燼,前麵有很重的屍氣。”
    蘇燼指尖凝起的藍光頓了頓,那光觸到夜風裏的氣息,竟微微顫了顫,像被冰碴子燙了似的。
    他抬眼望向黑暗深處,靈力如蛛網般散開,瞬間便觸到那股屍氣的源頭——
    不是零散的腐臭,倒像是萬千陳屍堆在一處,冷硬的、帶著鐵鏽味的陰寒,順著風脈往這邊湧。
    “嗯。”蘇燼的聲音沉了些,揚聲往另一輛馬車喊,“霍念,前麵有東西,收聲。”
    霍念正扒著車窗往外瞅,聞言腦袋探得更出,龍城劍的穗子在風裏晃:“什麽東西?黑黢黢的……不會是撞上他們趕屍了吧?”
    他撓了撓頭,語氣裏帶點緊張,“我爹說過,趕屍門的隊伍最忌諱被生人撞見,衝撞了會倒黴的,要不咱們繞開?”
    蘇燼沒接他的話,隻掀開車簾拍了拍車夫的肩頭。車夫是個常年走南闖北的漢子,此刻臉色也有些發白,被他一拍,忙勒住韁繩:“客官,這就停?”
    “前麵那片開闊地,先停下。”蘇燼的目光落在遠處那片沒有樹影的空地,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層薄霜,“別往前走了。”
    馬車軲轆碾過最後一片碎石,停在空地邊緣。霍念剛要再問,忽然被雲風禾拽了把——
    那股屍氣越來越近了,不再是飄來的風,倒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移動,帶著沉重的、碾壓地麵的悶響。
    淩言握緊了蘇燼的手,月光下,蘇燼的側臉繃得很緊,茶色瞳孔裏映著遠處的黑暗,像在捕捉什麽潛行的影子。
    片刻後,黑暗裏終於浮出兩個身影。
    走在前麵的是個女子。紅錦衣裙在月色裏泛著暗綢的光,像浸了血的紅楓。她臉上蒙著層黑紗,隻露出雙狹長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極深的黑,望過來時,像兩口沉在寒潭裏的井。
    脖頸、手腕、發間都綴滿了銀飾,項圈上的銀鈴、耳墜上的銀鏈、發間的銀梳,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晃,卻沒發出半分脆響,反倒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聲息,隻餘一片死寂的亮。
    她手裏搖著串銅鈴,鈴身是暗綠色的,像是生了百年的銅鏽,搖起來時,聲音啞得發沉,“叮…叮…”,倒像是骨頭撞在石頭上。
    跟在她身後的是個高大的男子。他穿著件月白錦袍,上麵用銀線繡著繁複的雲紋,腰間係著條玉帶,掛著七八隻小銅鈴,與女子的銅鈴不同,他的鈴身鋥亮,卻也沒響,像被施了啞咒。
    最惹眼的是他的雙眼——用條玄色綢帶緊緊縛著,綢帶兩端垂在肩後,邊緣繡著暗紅色的符文,風一吹,符文便像活過來似的,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他的下顎線很流暢,薄唇卻泛著不正常的白,像是許久沒沾過血氣。走路的姿勢很穩,甚至可以說從容,可細看便會發現,他的腳步沒有起伏,像被人提著線的木偶,每一步的距離都分毫不差。
    霍念看得直咋舌,胳膊支在車窗上:“這兩人……看著也不像屍體啊?”他戳了戳雲風禾,“走路挺正常的,比我見過的那些醉漢穩多了。”
    “別說話。”蘇燼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落在男子眼上的縛帶,“你沒瞧見他那縛帶?上麵繡的是‘鎮屍咒’,尋常人哪會用這個?”
    他頓了頓,語氣更沉,“你以為他倆是玩情趣?那縛帶是用來鎮住屍煞的。”
    霍念的嘴立刻閉緊了,臉上的好奇變成了驚懼,悄悄往雲風禾身後縮了縮。
    那紅衣女子在離馬車三丈遠的地方停下了。鳳眼掃過兩輛馬車,最後落在蘇燼和淩言這邊,聲音隔著黑紗傳過來,又低又啞,像被砂紙磨過:“幾位深更半夜的,往何處去?”
    她的目光在蘇燼臉上停了停,又轉向淩言,最後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眼尾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看幾位麵生得很,是路過黔中郡?”
    蘇燼沒起身,隻坐在馬車上,目光與她平視:“借路行個方便,往儋耳去。”
    女子搖了搖手裏的銅鈴,啞聲笑了笑,黑紗後的嘴角似乎勾起個弧度:“儋耳?那可是遠路。”
    她的目光忽然轉向那縛眼男子,聲音輕了些,“我這弟弟病了,眼睛見不得光,驚擾了幾位,還望海涵。”
    她說著“弟弟”二字時,那男子忽然動了動——不是腳步,是手指。他垂在身側的手,忽然蜷了蜷,指節泛白,像是在忍受什麽痛苦。腰間的銅鈴依舊沒響,可那玄色縛帶上的符文,卻紅得更豔了。
    淩言的心猛地一沉。
    這哪裏是病了?
    那男子的脖頸處,月光下隱約能看見層青灰色的死氣,像結了層薄霜。而他周身的屍氣,比那女子濃鬱百倍,隻是被什麽東西強行壓著,才沒徹底爆發出來。
    蘇燼的手輕輕按在淩言的膝頭,自己則望著那女子,唇角勾起抹淺淡的笑意,語氣卻冷得像冰:“方便不敢當。隻是我們趕路急,不知姑娘可否讓個路?”
    女子的鳳眼眯了眯,銅鈴又搖了一下,那啞沉的聲響裏,似乎摻了點別的動靜——像遠處傳來的、更多的腳步聲。
    她沒回答蘇燼的話,反倒反問:“幾位既不往寨子裏去,為何停在這荒郊野地?”
    霍念忍不住要開口,被雲風禾死死按住。馬車裏的空氣,忽然像凝固了似的,隻剩下那女子手裏的銅鈴聲,“叮…叮…”,敲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