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儋耳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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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燼掀開車簾時,車廂裏隻點著一盞小油燈,昏黃的光落在淩言身上,將他蜷縮在角落的身影拉得很長。
    淩言正低著頭,手裏攥著塊素白帕子,正用力擦著脖頸處的齒痕。帕子早浸了血,邊角都染成暗紅,他卻像不知疼似的,來回蹭著那片泛青的皮膚,連周圍的皮肉都被擦得通紅,透著不正常的豔色。
    “阿言。”
    蘇燼的聲音很輕,卻讓淩言的動作猛地一頓。他抬眼時,睫毛上還沾著點未幹的水汽,像是剛忍過什麽情緒,眼底帶著點紅。
    蘇燼快步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按住他攥著帕子的手。那手還在微微發顫,帕子被捏得皺成一團。
    “你這是做什麽?”
    “沒什麽。”淩言別開臉,聲音有點悶,“這地方髒了,擦擦。”
    “再擦下去,皮肉都要擦破了。”蘇燼抽走他手裏的帕子,隨手丟在一旁,“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就算沒屍毒,總流血也不是辦法。”
    他說著,便要去解淩言身上裹著的外袍,寬大的袖子垂下來,遮住了淩言大半隻手。
    “我沒事。”淩言抬手按住衣襟,抬眼看向他,“你先處理自己的傷,方才那屍煞的死氣陰寒,萬一滲進經脈……”
    “我的傷不打緊。”蘇燼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輕輕碾過他腕間的淤青,“讓我看看,嗯?”
    他的語氣放得很軟,帶著哄勸的意味。淩言望著他眼底的紅血絲,還有唇角未擦淨的血痕,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咽了回去。
    沉默片刻,他忽然低聲道:“這次……你總不能說,我之前打不過淩羲,是因為他術法詭異了吧?”
    油燈的光晃了晃,映得他眼尾泛著點白。“方才與那屍煞纏鬥,我明顯感覺到……靈力確實弱了許多。”
    “阿言!”蘇燼猛地打斷他,伸手將他往懷裏帶了帶。淩言沒掙紮,任由自己靠在他胸口,聽著他急促的心跳。“別這麽說。”
    “是我不好,最近疏於防範,才讓人鑽了空子。是我沒說到做到——說好了再不讓你受傷,卻還是讓你獨自去對付那東西。”
    淩言的指尖蜷縮起來,攥住了蘇燼衣襟上的褶皺。車廂外傳來霍念和雲風禾安排車夫的聲音。
    他沉默了會兒,輕輕搖了搖頭,岔開了話題:“趕屍人向來與玄門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盤踞在黔中郡百年,從不過界。這次卻突然出手,還一口道破我們是鎮虛門的……”
    他抬眼,眸中映著燈火:“恐怕背後有人推波助瀾。他們的目的,是想重傷你我,還是……”
    “應當不是想殺我們。”蘇燼接過話,“若是要下死手,不會隻來這一對。”他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他們的目標,大約是我。知道我靈核未愈,想趁機殺了我,或是徹底廢了我。”
    “重傷你……”淩言蹙眉,聲音低了幾分,“難道是淩羲?”
    蘇燼沒直接回答,隻是收緊了摟著他的手臂:“先別管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傷。”他鬆開手,指尖落在淩言的衣襟上,動作輕柔,“別鬧脾氣了,讓我看看。”
    淩言望著他認真的眉眼,那裏麵盛著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他沉默片刻,終於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出片淺影,輕輕點了點頭。
    蘇燼這才鬆了口氣,指尖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衣襟的係帶。外袍滑落,露出裏麵撕裂的衣襟,肩頭的血痕、鎖骨處的齒印、胸口被劃開的口子……在昏黃的燈下一覽無餘。
    他的動作愈發輕了,像是在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指尖拂過那些傷口時,淩言微微瑟縮了一下,卻沒再躲開。
    車廂外,馬車緩緩動了起來,朝著遠處的鎮子駛去。油燈在顛簸中輕輕搖晃,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映在車壁上,像一幅浸了暖意的畫。
    淩言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油燈的光在他側臉投下淡淡的紋路,眉峰微蹙,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肩頭包紮好的傷口,聲音裏帶著一絲沉鬱:“此地不宜久留。我總覺得,玄門怕是要出些亂子了。”
    蘇燼正用布條細細纏好他鎖骨處的傷,聞言動作頓了頓,抬眼時眼底帶著點不以為意的笑意:“嗯?不過幾個趕屍的,難道還能掀起什麽風浪?”
    “你忘了南疆的蠱女?”淩言轉頭看他,眸中映著燈火,亮得像淬了霜的星,“這些年被玄界排擠的邊緣勢力——趕屍人、養蠱者、還有那些隱於山林的妖修,忽然都冒了出來,且招招都衝著我們來。”
    他頓了頓,“十有八九,是淩羲。他想……借著這些人,除掉你。”
    蘇燼聞言笑了笑,將最後一截布條塞進結裏,“那個瘋子,也配惦記這些?”他語氣輕淡,眼底卻掠過一絲冷光,“阿言放心,之前沒急著調息,是覺得靈核慢慢養著也無妨,沒什麽大事。他既想用陰招,那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他握住淩言的手:“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咱們本就是出來散心的,你隻需要開開心心地遊玩,看遍沿途的山水便好。其他的,有我呢。”
    淩言望著他,眉頭仍未舒展,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覆上他的胸口。掌心下的衣襟溫熱,能隱約感受到他體內靈力的流動,雖不算微弱,卻明顯滯澀,遠不及往日的充盈。
    “你靈核……真的沒事?”他聲音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我方才探過,你的靈力,怕是隻有四成了。”
    “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蘇燼握住他覆在胸口的手,輕輕按了按,笑得坦然,“到了客棧,我便凝神調息一夜,明日保管能恢複七成。”他湊近了些,“不信?等明日清晨,你再探探?”
    馬車輕輕顛簸了一下,油燈晃了晃,將兩人的影子在車壁上疊得更緊。
    淩言望著他眼底的篤定,又看了看他唇角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終是沒再追問,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將手收了回來,指尖卻被蘇燼順勢握住,暖得發燙。
    夜色如墨,潑灑在死寂的鎮口。青石板路泛著冷光,兩側屋舍窗欞漆黑,竟無半點燈火,連犬吠蟲鳴都斂了聲息,唯有風過簷角,卷起幾片枯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更襯得這方天地闐寂。
    “迎客來”客棧的燈籠蒙塵,斜斜掛在門楣上,昏黃的光透過糊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
    門板“吱呀”一聲被拉開條縫,掌櫃的探出頭來,麵如土色,眼泡浮腫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見了來人,先是一愣,隨即看清淩言與蘇燼衣襟上未幹的血漬,嚇得“哎喲”一聲,手一抖,手裏的油燈砸在門檻上,燈芯在燈油裏掙紮了兩下,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