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儋耳行(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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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言的手指在發間、頸間、腕間亂抓,銀飾被他一把把扯下來,隨手往路邊扔。銀鳳項圈“哐當”砸在青石板上,耳墜的銀鏈纏在指尖,被他狠狠拽斷,珍珠滾進草叢,腳鏈的銀鈴在腳踝上晃了最後兩下,也被他跺著腳踩碎在泥裏。
    動作太急,指腹被銀飾的棱角劃出血痕,他卻渾然不覺。寨民們遠遠站著,目光像落在身上的針,有好奇,有探究,還有幾分謹慎。
    沒人敢上前,隻看著那個水紅色的身影一路踉蹌,銀飾墜落的脆響在巷子裏滾遠,像一串被掐斷的哭腔。
    快到竹樓時,海風忽然掀起他的衣擺。淩言低頭,那片刺目的紅猛地撞進眼裏——鮫綃的料子軟得像水,鳳凰紋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分明是女子的剪裁,窄腰寬擺,襯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愈發單薄。
    這是婚服。
    韓林的話、姑娘們的笑、銀飾的叮咚……一瞬間全湧進腦子裏,像被塞進一團亂麻。他腿一軟,猛地蹲在竹樓前的榕樹下,後背抵著粗糙的樹幹,終於忍不住,將臉埋進掌心。
    嗚咽聲從指縫裏漏出來,帶著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他從不是任人擺布的性子,可在這裏,像被無形的網捆著,連掙紮都顯得可笑。
    “阿言。”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剛醒的沙啞,像浸了溫水的玉石。
    淩言渾身一僵,沒抬頭,隻覺得一個帶著沉水香的懷抱輕輕攏住了他。那氣息太熟悉,是他從少年時就記熟的味道,瞬間壓過了周遭的鹹腥與蠱毒的戾氣。
    “怎麽哭了?”那人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有些虛浮,“我這一覺……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淩言猛地抬頭,撞進一雙茶色的眸子裏。蘇燼半蹲在他麵前,臉色還有些蒼白,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唇色也偏淺,顯然是剛熬過蠱蟲發作的折磨。可那雙眼睛裏,滿是溫柔的擔憂,像含著一汪春水。
    “你……好了?”淩言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眼淚還掛在睫毛上,順著臉頰往下淌。
    蘇燼抬手,用指腹替他擦去淚痕,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嗯,醒的時候蠱蟲就沒動靜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淩言身上的紅衣上,眉頭微蹙,卻沒多問,隻把他往懷裏帶了帶,“阿言不哭了,我在呢。”
    懷裏的人還在微微發抖,像隻受了驚的小獸。蘇燼能感覺到他攥著自己衣襟的手有多用力,那力道裏藏著的恐懼,幾乎要透過布料滲過來。
    “我……我們離開這裏好嗎?”淩言的聲音帶著哭腔,埋在蘇燼頸間,氣息滾燙,“我一刻也不想待……這裏的每一寸風,每一塊石頭,都讓我覺得惡心……”
    蘇燼的手頓了頓,輕輕撫著他披散的長發。他能猜到淩言這一天經曆了什麽——這身紅衣,滿地的碎銀,還有他眼底化不開的疲憊,都在訴說著一場難堪的掙紮。
    “好。”蘇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們走,現在就走。”他扶著淩言的肩,想讓他起來,目光掃過遠處碼頭的方向,茶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冷意,“去收拾東西,我去看看有沒有船。”
    淩言抬頭,看著蘇燼蒼白卻堅定的臉,心裏那團亂麻忽然被理順了些。他吸了吸鼻子,胡亂抹掉眼淚。
    “先去換衣服吧。”蘇燼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卻還殘留著淩言淚漬的濕意。
    淩言點點頭,轉身推開竹樓的門。木門“吱呀”一聲合上的瞬間,蘇燼臉上的溫柔像被潮水衝退的沙畫,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他緩緩站直身體,背對著竹樓的方向,原本溫和的茶色眼瞳驟然收縮,化作兩道豎細的金色瞳仁,像蟄伏的獸終於露出獠牙。
    周身的沉水香被一股凜冽的戾氣衝散,連帶著周圍的海風都仿佛凝固了,榕樹葉簌簌作響,卻帶著死寂的預兆。
    一個挎著竹籃的漢子正好路過,籃子裏裝著剛采的海菜,見蘇燼站在那裏不動,還以為他在等同伴,剛要繞開,手腕突然被一股巨力攥住。
    “那個祭師阿糯,住處在哪?”
    蘇燼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沒有一絲溫度。漢子猛地抬頭,撞進那雙金色豎瞳裏,嚇得腿一軟,手裏的竹籃掉在地上,海菜撒了一地。
    這哪裏還是前幾日在灘塗邊溫和笑著、陪淩言看白鳥的蘇公子?那雙眼睛裏翻湧的戾氣,像能吞噬一切的漩渦,光是看著就讓人骨髓裏發寒。
    漢子張著嘴,喉嚨裏像堵了團棉絮,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不說?”
    蘇燼的指節猛地收緊,攥著漢子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漢子痛得臉都白了,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卻還是被那雙金色瞳仁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下一秒,蘇燼的另一隻手猛地掐住他的脖頸,將人狠狠摜在榕樹幹上。“咚”的一聲悶響,漢子的後腦勺撞在粗糙的樹皮上,眼前瞬間發黑。
    “帶路。”蘇燼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像毒蛇吐信,“今日我要是看不見他,這整個寨子的人,都得死。”
    金色的瞳仁裏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隻有純粹的暴戾與殺意。
    漢子終於從極致的恐懼中掙脫出一絲清明,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喉嚨被掐得發不出完整的音節,隻能徒勞地抬起手,指向寨子深處那座最高的鼓樓——
    那裏掛著的玄色幡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正是韓林住處的方向。
    蘇燼盯著那麵幡旗,金色瞳仁裏的戾氣更盛。他猛地鬆開手,漢子像灘爛泥般癱在地上,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眼裏全是劫後餘生的恐懼。
    蘇燼沒再看他,轉身朝著鼓樓的方向走去。玄色衣袍被海風掀起,衣擺掃過地上的海菜,留下一道冷冽的殘影。
    竹樓的門後,淩言換好衣服,正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他聽見了竹籃落地的脆響,聽見了蘇燼冰冷的威脅,聽見了漢子壓抑的痛呼……指尖死死攥著月白的衣襟,指節泛白。
    鼓樓的木門被一股巨力踹得粉碎,木屑飛濺中,蘇燼玄色的身影踏門而入。他身後的九尾天狐虛影幾乎凝為實體,蓬鬆的狐尾在半空翻卷,每一根尾尖都燃著金色的靈力火焰,將整座鼓樓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裏的沉水香徹底被暴戾的狐火靈力衝散,石壁上的符咒因這股威壓簌簌作響,像是在哀鳴。
    “韓林,滾出來!”
    蘇燼的聲音裹著靈力炸開,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金色豎瞳死死盯著正廳中央的身影,那裏,韓林正慢條斯理地用布巾擦拭著鎖魂劍,銀鏈在他掌心纏了兩圈,聽到動靜才抬眼,唇角噙著慣有的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