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玄門暗湧(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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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落進酒樓後院,蘇燼小心將淩言扶穩,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襟。淩言站定後,目光有些發怔地望著酒樓朱紅的門,像是在回憶什麽,指尖無意識地蹭過袖角。
    “師尊,進去吧。”霍念上前扶了他另一邊胳膊,聲音放得極輕,“這家的蓮子羹最是軟糯,你定愛吃。”
    淩言“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歎息,任由兩人扶著往裏走。
    雲風禾落後半步,目光掃過淩言蒼白的側臉,又望向蘇燼,見他眼底雖有倦色,卻始終凝著護持之意,歎了口氣,快步跟上。
    剛跨進門檻,掌櫃的就從櫃台後探出頭來,臉上堆著熱絡的笑:“呦,這不是霍少主、淩宗師、蘇宗師麽?還有雲少主!可是有些時日沒來了,這是從哪曆練回來?”
    他搓著手迎上來,目光在四人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淩言身上時,笑意淡了些,多了幾分關切:“淩宗師這是……怎麽了?臉色瞧著不大好,莫不是曆練時受了傷?”
    霍念往常見了掌櫃總要咋咋呼呼喊著要糖醋魚,今日卻隻是扯了扯嘴角,扶著淩言往靠窗的老位置走:“掌櫃,老樣子,招牌菜都上,多來幾道清淡的,蓮子羹要雙份。”
    掌櫃“哎”了一聲,見霍念神色沉斂,又看淩言始終垂著眼,指尖在桌沿輕輕摩挲,像是有心事,便沒再多問,轉身往後廚喊了句“備菜”,又親自沏了壺溫熱的雨前龍井端過來。
    茶盞剛擱在桌上,淩言的目光便落在了杯沿氤氳的水汽上。這場景有些熟悉——
    從前他帶霍念來,總愛坐在這張桌,看霍念狼吞虎咽,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聽鄰桌修士說些玄界趣聞。那時他劍眉舒展,眼底盛著天光,哪有半分如今的頹唐?
    “阿言,喝點茶暖暖。”蘇燼將茶杯往他麵前推了推,指尖不經意觸到他手背,冰涼一片。他心頭微緊,幹脆握住那隻手,用掌心的溫度焐著,“等會兒蓮子羹就來了,先墊墊。”
    淩言的手在他掌心輕輕顫了顫,抬眼望了他一眼,鳳眸裏蒙著層霧,像是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反手握緊了蘇燼的手。
    菜很快上齊了。水晶蝦餃、翡翠白玉湯、清蒸鱸魚……都是往日淩言愛吃的清淡菜式,蓮子羹盛在白瓷碗裏,冒著甜糯的熱氣。
    霍念先舀了一勺遞到淩言麵前:“師尊,嚐嚐?”
    淩言看著那勺蓮子羹,搖了搖頭:“沒胃口。”
    “多少吃點。”蘇燼接過勺子,舀了小半碗,用勺背輕輕攪動著,等涼了些才遞到他唇邊,“不然身子扛不住。”
    淩言望著他眼底的執拗,終是微微張口,將那口羹含了進去。蓮子的清甜混著冰糖的暖,滑過喉嚨時,胃裏那點空落竟真的淡了些。
    他沒再拒絕,由著蘇燼一勺勺喂著,自己則望著窗外——鎮口的石板路被晨光曬得發亮,幾個孩童正追著蝴蝶跑,笑聲脆得像銀鈴。
    掌櫃端著最後一道菜過來時,見淩言隻吃了小半碗羹,便忍不住又問:“淩宗師這是傷著哪裏了?需不需要找個醫修看看?咱們鎮上的李大夫,治外傷最是拿手。”
    淩言握著茶杯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傷”字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心裏,苗寨的血腥氣、鎖鏈的震顫聲、韓林貼在耳邊的狎語……瞬間翻湧上來。他臉色更白了些,呼吸微微亂了。
    “勞掌櫃掛心。”蘇燼適時開口,語氣自然得聽不出異樣,“隻是前些日子布陣時耗了些靈力,歇歇便好。”他替淩言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動作溫柔,“我們吃完還要趕路回山,就不麻煩李大夫了。”
    掌櫃“哦”了一聲,見蘇燼護得緊,淩言也始終垂著眼沒說話,便識趣地笑了笑:“也是,淩宗師的修為,尋常小傷自能調息過來。那你們慢用,有需要再喊我。”
    等掌櫃走遠,霍念才憤憤地攥緊了拳:“那畜生,若不是他……”
    “阿念。”雲風禾輕輕咳了一聲,朝他搖了搖頭,目光示意他看淩言。
    霍念這才發現,淩言握著茶杯的指尖正在微微發抖,臉色比剛才更差了。他猛地閉了嘴,心裏又悔又氣,卻隻能拿起筷子,往淩言碗裏夾了塊鱸魚腹:“師尊,吃魚,刺都挑幹淨了。”
    淩言看著碗裏的魚肉,忽然輕輕推了推碗:“我吃飽了。”
    蘇燼沒勉強,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溫聲道:“那我們早些回山。”
    結了賬出門時,晨光已鋪滿石板路。蘇燼依舊扶著淩言,霍念與雲風禾走在兩側,四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地上交疊著。路過鎮口那棵老槐樹時,淩言忽然頓住腳步,望向樹影深處。
    那裏曾有個算命攤,去年他路過時,算命先生還說他“命格雖險,終得護持,逢凶化吉”。那時他隻當玩笑,如今想來,倒像是讖語。
    “怎麽了?”蘇燼輕聲問。
    淩言搖了搖頭,眼底的怔忡散去些,輕聲道:“走吧。”
    四人再次踏劍而起時,聚仙樓的幌子已遠在下方。霍念回頭望了一眼,見掌櫃正站在門口朝他們揮手,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往日來這時,師尊總會笑著跟掌櫃道別,說“下月再來”,可今日,他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星霜劍的清輝再次裹住兩人,蘇燼低頭看了眼身側的人,淩言望著遠方鎮虛門的方向,眸子裏沒什麽神采,卻在察覺到他的目光時,輕輕彎了彎唇角,那抹淺淡的笑意像雪後初融的冰,雖淡,卻帶著暖意。
    “快到了。”蘇燼握緊了他的手。
    “嗯。”淩言應著,指尖反握回去,力道雖輕,卻穩了些。
    前方雲霧深處,鎮虛門的輪廓已隱隱可見。飛簷在晨光中泛著金,護山陣法的靈光如淡青色的紗,輕輕籠著整座山門。
    可蘇燼望著那片熟悉的光,心頭卻沉甸甸的——這看似安穩的山門後,正有一場風暴在等著他們。
    而他懷裏的人,便是那風暴的中心。
    山門前的石階被晨光曬得發燙,霍衍的玄色宗主袍下擺沾了些塵土——他已在此來回踱了近半個時辰。指尖捏著的傳訊符,上麵霍念的字跡還透著急促:“辰時下船,即刻回山。”
    眼尖的外門弟子本想上前伺候,卻被他揮退了。他太清楚淩言的性子,那般驕傲的人,若真受了重創,定不願被旁人看見狼狽模樣。連池臨長老都被他按在了丹房,隻說“等青鸞回來再說”。
    直到天邊掠過幾道靈光,霍衍猛地抬頭,看清星霜劍上相扶的身影時,懸著的心才驟然落地,腳下已快步迎了上去。
    “梓晨!青鸞!”他聲音裏帶著難掩的急切,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淩言身上,見他臉色蒼白如紙,被蘇燼半扶著,連站立都需借力,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他傷勢到底如何?念兒傳訊隻說‘需靜養’,不肯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