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7章 玄門暗湧(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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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的手抖得厲害,枯瘦的指腹撫過他的臉頰,從眉骨摸到下頜,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當年你走得急,阿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抹了把淚,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淩言與淵,“這兩位是?”
    韓林站起身,側身攬過淩言的肩,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淩言的耳尖在鳳凰花的映襯下泛著淺紅,卻沒躲開,隻垂眸望著腳下落滿的花瓣。
    “是我很重要的兩個……”韓林頓了頓,目光掃過淩言清絕的側臉,將“朋友”兩個字咽了回去,換了更重的詞,“人。”
    淵在一旁嗤笑,晃了晃手腕上的骨串“阿婆好,我是他弟弟。”說著衝淩言擠眉弄眼,“這位嘛……”
    話沒說完,幾個紮衝天辮的孩童就從吊腳樓後竄了出來,手裏還攥著剛摘的野果。他們先是好奇地打量著淵腰間的骨串,目光一轉,卻全被淩言吸引了去。
    一個穿靛藍土布小褂的男孩膽子最大,仰著小臉跑到淩言麵前,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右耳的銀墜“阿糯哥哥,這位漂亮的哥哥是誰呀?比寨裏的阿姐還好看!”
    韓林低頭看了眼淩言,見他睫毛微顫,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便伸手揉了揉那男孩的頭,聲音裏漾著笑意“他是哥哥很重要的人。”
    “重要?”男孩歪著頭,小眉頭皺成個疙瘩,“比榕樹爺爺還重要嗎?比阿婆的花糯米飯還重要?”
    這話逗得阿婆們都笑了,銀鐲聲脆得像風鈴。淩言抬眼,正撞進韓林望過來的目光裏,那裏麵盛著榕樹的濃蔭、鳳凰花的豔,還有化不開的溫柔。
    “嗯。”韓林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道,“比什麽都重要。”
    淩言的耳尖瞬間紅透,像被鳳凰花染了色,他猛地別過頭,卻看見淵正靠在榕樹幹上,衝他做了個鬼臉,眼底滿是促狹。
    海風卷著鳳凰花瓣掠過,落在淩言的月白長衫上,也落在韓林半敞的衣襟裏。阿婆們的笑談、孩童的嬉鬧、遠處海灣的潮聲,混著榕樹的清香,釀成一壇溫醇的酒,將三人密密實實地裹了進去。
    原來修羅帝君的故鄉,不是隻有血與火。也有這樣溫柔的日光,這樣鮮活的人間,還有一個願意為他蹲身、為他喚出舊名的阿婆。
    淩言悄悄往淵身邊挪了半步,肩頭幾乎要貼上對方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風卷走“他們……怎麽說的是中原話?”
    苗寨該有自己的方言才對,可方才阿婆的話、孩童的問,字正腔圓,竟與玄門弟子平日裏說的別無二致。他目光掃過吊腳樓廊下掛著的玉米串,那串法倒有幾分中原農家的模樣。
    淵正啃著顆野果,聞言“嗤”了聲,往榕樹後縮了縮,確保韓林聽不見才低聲道“還不是韓林那家夥折騰的。”
    他吐掉果核,指腹擦過唇角的汁水“他當年在這兒當祭師時,不知抽了什麽瘋,非要教寨民說中原話,說‘多學些,往後走出去才不受欺’。起初沒人理他,他就天天蹲在榕樹下,教孩童認字,給阿婆們講中原的故事,還把帶來的中原布料、瓷器分了,久而久之,倒真讓他給傳開了。”
    淩言愣了愣,望著不遠處正聽阿婆說話的韓林,他微微垂著眼,石青色的長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側的銀鏈——那鏈子上掛著的,竟是枚磨得光滑的中原銅錢。
    “那……”淩言的眉頭皺得更緊,“韓林是百年前的人,這位阿婆……”
    話沒說完,淵已懂了他的意思,挑眉往阿婆那邊瞥了眼“苗寨的老人活得久,尤其阿婆這種當年跟過祭師的,懂些固本培元的法子,活個百八十年不算稀奇。”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再說,韓林當年走時,阿婆才三十來歲,正是能記事兒的年紀。他這張臉,除了添了幾分戾氣,跟年輕時沒差多少,阿婆能認出來,不奇怪。”
    淩言望著阿婆鬢角的銀發,那銀發在日光裏泛著霜色,可握著韓林手腕的力道卻不弱,指尖還在他手背上輕輕拍著,像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那孩子們……”他又問,目光落在圍著韓林打轉的孩童身上,他們一口一個“阿糯哥哥”,親昵得仿佛認識了許久。
    “耳濡目染唄。”淵攤手,“阿婆們沒少念叨‘阿糯’,說他小時候爬榕樹掏鳥窩,說他幫阿婆曬魚幹時總偷吃,說他走那天背著個小包袱,頭也不回地往海邊去了……孩子們聽多了,早把這名字刻在心裏,見了韓林這張臉,可不就認出來了?”
    正說著,就見方才那個穿靛藍小褂的男孩拽著韓林的衣角,仰著臉問“阿糯哥哥,你當年真的能爬上榕樹頂嗎?阿爹說那上麵能摸到雲彩呢!”
    韓林彎腰抱起他,指尖刮了下他的鼻尖“能啊,還在上麵睡過覺,被阿婆拿著竹杖追了半條街。”
    阿婆在一旁笑罵“你還好意思說!那天把我急得,以為你摔下來了,在樹下哭了半宿!”
    韓林的笑聲清冽如泉,混著鳳凰花的甜漫過來“後來不是給阿婆摘了最大的椰子賠罪了麽?”
    淩言望著那畫麵,忽然覺得心頭那點“詭異”的疑慮散了。原來百年光陰,並未磨掉所有痕跡。總有人記得他的舊名,記得他的年少,記得他曾是寨裏那個會爬樹、會偷嘴的阿糯,而非那個讓三界聞風喪膽的修羅帝君。
    海風卷著鳳凰花瓣落在他肩頭,他抬手拂去,指腹沾了點花汁的黏。轉頭時,正撞見韓林望過來的目光,那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他身上,帶著點笑意,像在說“你看,這裏就是這樣”。
    淩言的耳尖發燙,他別過頭,卻撞上淵促狹的眼神。
    “怎麽樣?”淵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沒那麽詭異了吧?”
    淩言沒說話,隻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韓林。他正把男孩舉過頭頂,引得孩子們一陣歡呼,陽光落在他揚起的側臉上,竟柔和得像從未經曆過血雨腥風。
    原來再冷硬的人,心底也藏著一塊柔軟的地方,那裏有榕樹的濃蔭,有阿婆的竹杖,有少年時未說出口的牽掛。而這塊地方,此刻正毫無保留地展在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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