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虛實之間,棋子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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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露水還凝在青石板上,顧承硯站在顧家綢莊二樓的雕花窗前,看蘇若雪提著藤編賬箱從弄堂口進來。
    她今天穿了件黛青色立領旗袍,盤扣是銀線纏的並蒂蓮,發間別著支翡翠簪——那是他昨日趁她不注意塞進妝匣的,此刻在晨光裏泛著溫潤的光。
    \"手別抖。\"他轉身時,蘇若雪已經將賬箱擱在八仙桌上,指尖正沿著箱蓋的銅鎖摩挲。
    她抬頭看他,眼尾還帶著晨起未消的淡紅,\"我昨晚數了十七遍,偽造的流水單夾在第三層,"凍結通知"用的是四明銀行的舊章。\"
    顧承硯走過去,替她理了理被風掀起的鬢角。
    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賬冊特有的墨味,像極了他們初遇時的味道——那時她蹲在倉庫裏核對布料,他故意把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看她耳尖慢慢紅成晚霞。\"鬆本大郎要的是顧家撐不住的證據,\"他指腹輕輕點了點賬箱,\"你隻需要讓茶盞"恰好"打翻在那頁"凍結聲明"上。\"
    蘇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比他涼,指節因為常年握筆有些發硬,\"要是他們......\"
    \"不會。\"顧承硯反握住她的手,將溫度一點點渡過去,\"雷允上老板娘的壽衣訂單已經送到《申報》,今天頭版會登"顧氏杭綢細若禪心"。
    鬆本急著要在商會裏立威,等不及驗證真偽。\"他頓了頓,從西裝內袋摸出塊薄荷糖塞進她嘴裏,\"甜的,壓驚。\"
    蘇州河的汽笛聲遠遠傳來,是開往十六鋪碼頭的早班船。
    顧承硯看了眼懷表,七點三刻,該走了。
    商會大廳的紅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時,鬆本大郎正站在主位前擦眼鏡。
    他穿了件月白色中式長衫,卻係著條墨綠真絲領帶,顯得不倫不類。
    見顧承硯進來,鏡片後的小眼睛眯成條縫:\"顧少東家,聽說貴莊的新綢子在碼頭被查了?\"
    \"鬆本先生消息倒是靈通。\"顧承硯笑著點頭,餘光瞥見蘇若雪已經繞到茶案後。
    她的手指虛虛搭在茶盞上,腕骨在旗袍袖口若隱若現——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諸位。\"鬆本大郎拍了拍桌子,\"織光會收到線報,顧家綢莊近三月往香港轉了三萬銀圓。\"他的目光掃過台下交頭接耳的商人們,\"這時候轉移資金,是想......\"
    \"哐當!\"
    茶盞墜地的脆響打斷了他的話。
    蘇若雪蹲下身撿茶盞,鬢角的翡翠簪滑下來,正砸在攤開的賬冊上。
    顧承硯看見鬆本大郎的喉結動了動——那頁被茶水浸透的賬冊最上麵,\"四明銀行凍結通知\"幾個字暈開墨痕,格外刺眼。
    \"對不住,對不住。\"蘇若雪手忙腳亂地用帕子擦賬冊,卻越擦越髒,\"這是上個月的......\"
    \"蘇小姐,讓我看看。\"鬆本大郎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搶過賬冊。
    他的指甲刮過\"凍結\"二字時,顧承硯聽見他倒抽了口冷氣。
    台下霎時炸開了鍋。\"顧家真被凍結了?那之前的訂單怎麽辦?織光會說的轉移資金......\"
    顧承硯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像根銀針紮進吵鬧的空氣裏:\"諸位莫慌。\"他走到鬆本大郎對麵,\"實不相瞞,顧家確實在籌備新出路——英國通和洋行願意注資,重建絲綢出口線。\"
    鬆本大郎的臉\"唰\"地白了。
    顧承硯看見他身後的織光會成員小林攥緊了拳頭,而另一個叫佐藤的卻眯起眼,手指在桌麵敲出若有若無的節奏。
    \"新公司管理層......\"顧承硯頓了頓,目光掃過佐藤,\"願意吸納有識之士。\"
    大廳裏的空氣突然凝固。
    鬆本大郎的鏡片蒙上層霧氣,他狠狠瞪了佐藤一眼,後者卻低頭擺弄懷表,仿佛沒看見。
    角落裏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
    顧承硯餘光瞥見穿灰布長衫的身影閃進後廳——是青鳥。
    這男人總像團影子,可今天他的脊背繃得筆直,眼神裏多了絲疑惑。
    散會時已近正午。
    蘇若雪抱著濕賬冊走在前麵,顧承硯落在後頭,聽見鬆本大郎壓低聲音罵人:\"蠢貨!
    英國佬的錢能信?\"佐藤卻笑:\"鬆本君,您忘了我們來上海是做什麽?\"
    青鳥站在商會後門的梧桐樹下,看佐藤上了輛黑色轎車,鬆本大郎的黃包車往虹口方向去了。
    他摸出懷表,秒針走得急,像根刺紮在他心上——織光會內部從來隻有鬆本的命令,何時有過分歧?
    \"青先生。\"
    顧承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青鳥轉身,看見他倚著門框,手裏轉著枚翡翠扳指,\"晚上七點,杜公館。\"顧承硯指節敲了敲門框,\"有些事,得關起門來說。\"
    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
    蘇若雪在綢莊門口等他,手裏提著個食盒,熱湯的霧氣漫上來,模糊了她耳後的守心痣。
    顧承硯走過去,接過食盒時碰掉了張紙條——是青鳥留的,上麵隻寫了三個字:\"有問題。\"
    他抬頭看向天空,晚霞像團燒紅的綢子,正漫過外灘的鍾樓。
    今晚的晚宴,該上哪道菜呢?
    杜公館的水晶吊燈在晚八點準時亮起,顧承硯站在雕花屏風後,看著穿竹布長衫的王老板捏著茶盞的手在抖。
    這位染坊東家上周剛接了織光會的生絲訂單,此刻額角的汗卻把鬢發黏成了縷。
    \"顧少東家這桌佛跳牆,可真比匯豐銀行的請帖還金貴。\"李記綢莊的李經理幹笑兩聲,目光掃過桌上的勃艮第紅酒——這是他上個月求鬆本大郎三次才買到的法國貨,此刻正被顧承硯親手斟進細腳杯裏。
    顧承硯端起酒杯,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進袖扣。
    他盯著王老板喉結動了動,像條被釣上岸的魚:\"諸位都知道,通和洋行要在閘北建絲綢交易所。\"他頓了頓,看李經理的筷子停在蟹粉獅子頭上,\"我顧某不藏私——新所的入會費,織光會要抽三成傭金,通和隻要一成五。\"
    王老板的茶盞\"當\"地磕在瓷碟上。
    他老婆上個月剛被鬆本的小妾堵在戲園子裏罵\"鄉巴佬\",此刻耳尖漲得通紅:\"顧少...這消息可準?\"
    \"準不準,明天上午十點去外灘匯豐銀行看公告。\"顧承硯轉動著酒杯,酒液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不過...\"他突然放輕聲音,\"鬆本大郎今早還跟我說,要查各位的進項。\"
    李經理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他上個月為了接織光會的單子,偷偷把一批次品染布賣給了蘇州繡坊,要是被查——他猛地抬頭,正撞進顧承硯似笑非笑的眼睛裏。
    屏風後的留聲機突然轉了調,《天涯歌女》的旋律混著窗外的雨聲。
    顧承硯看王老板摸出懷表,李經理的手指在桌布上敲出急促的鼓點,知道火候到了。
    他舉起酒杯:\"實業救國不是空話,諸位要是信得過顧某...\"
    \"承硯哥,賬房的燈沒關。\"
    蘇若雪的聲音從廊下飄進來。
    她撐著油紙傘,旗袍下擺沾了點泥星子,發間的翡翠簪卻依舊清亮。
    顧承硯看見她袖中露出半角藍布包裹——那是裝著假賬冊的布包。
    他放下酒杯:\"各位慢用,我去去就來。\"
    綢莊倉庫的黴味混著雨水的腥氣。
    蘇若雪摸黑擰開第三排木櫃的銅鎖,老榆木的吱呀聲在空蕩的倉庫裏格外清晰。
    她從懷裏掏出藍布包,真賬冊的邊角還帶著體溫,換出偽造的\"挪用記錄\"時,指尖擦過頁腳的暗紋——那是顧承硯用特殊墨汁畫的水波紋,隻有在月光下才顯形。
    \"當啷。\"
    她手一抖,半塊薄荷糖掉在地上。
    那是顧承硯今早塞給她的,此刻在青磚縫裏閃著銀白的光。
    蘇若雪蹲下身撿,聽見後窗傳來野貓的嘶叫。
    她抬頭看向窗外的梧桐樹,影子在雨裏晃得像群張牙舞爪的鬼——但她知道,真正的鬼在更暗處。
    淩晨兩點,虹口的霓虹燈還在滴血。
    鬆本大郎攥著蘇若雪留下的\"挪用記錄\",指節發白。
    小林舉著煤油燈,火光在他臉上跳:\"鬆本桑,顧氏綢莊的賬戶...隻剩八百銀圓。\"
    \"八...八百?\"鬆本大郎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我們查封令都蓋了工部局的章!\"
    \"顧先生說,賬戶三天前就轉去通和洋行做保證金了。\"突然響起的英文讓所有人一僵。
    穿三件套西裝的英國經理從陰影裏走出來,懷表鏈在胸前晃得人眼暈,\"根據《上海租界商業公約》第17條,貴方未經通知查封外資保護賬戶,我們將向總領事提出抗議。\"
    鬆本大郎的長衫下擺浸在水窪裏,像團化不開的墨。
    他猛地轉頭看向佐藤,後者正慢條斯理地擦著鋼筆:\"鬆本君,您該想想,是誰讓顧承硯拿到通和的合同。\"
    雨越下越大,打在顧氏綢莊的青瓦上。
    顧承硯站在二樓窗口,看蘇若雪抱著真賬冊從倉庫出來,傘骨被風吹得翻卷,她卻護著懷裏的布包像護著命。
    他摸出懷表,秒針正指向三點——比計劃早了半小時。
    \"叮鈴鈴——\"
    電話亭的玻璃蒙著霧氣,青鳥的指節在投幣口敲了三下。
    他盯著雨幕裏顧氏綢莊的燈,喉結動了動:\"我是青鳥。\"話筒裏的電流聲刺得耳朵疼,他捏緊話筒,\"我需要見幕後的人一麵。\"
    掛斷電話時,雨水順著帽簷滴進衣領。
    青鳥摸出張舊報紙,頭版是顧承硯去年在慈善晚會上的照片,底下一行小字:\"顧氏少東與蘇府千金再續前緣\"。
    他把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轉身時撞翻了旁邊的紙簍——幾張碎紙片飄出來,是\"周記鐵廠\"的破產公告。
    顧承硯站在二樓,看著雨幕裏那抹灰布長衫的影子消失在弄堂口。
    他摸出兜裏的翡翠扳指,指腹蹭過內側的刻痕——那是他今早新刻的\"實業\"二字。
    窗外的雨打在梧桐葉上,他想起周伯最後一次來綢莊時的模樣:白胡子沾著粥粒,攥著他的手說\"小顧啊,造機器比賣布難,可...可總得有人造\"。
    雨停的時候,東邊的天已經泛白。
    顧承硯把扳指套回手上,轉身對正在擦桌的蘇若雪笑:\"明早去閘北,我得拜訪位老朋友。\"蘇若雪抬頭,看見他眼裏有光,像極了他們初遇時,他蹲在倉庫裏撥算盤的模樣——那時他撥的是加減乘除,現在,他撥的是整個上海灘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