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水痕辨蹤,雙印為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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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裏的江風裹著鹹腥濕氣灌進顧家密室時,青鳥正用袖口反複擦拭拓印在竹紙上的清單。
    他的手指凍得發僵,指節抵在那半枚暈染的硯台紋上:“少東家,這船申報的是古籍修複材料,可意大利領事說船上沒帶修複師——您知道的,國際文物公約規定,無專業人員押運的古籍材料,海關有權滯留。”
    顧承硯的目光釘在那團水痕上。
    他記得昨夜在密室裏,自己用蘇若雪調配的溫蠟封真印時,蠟液順著青田石的肌理流淌,在羊皮紙上暈出的紋路像澱山湖的波紋。
    可此刻這枚“鏡像印”邊緣的暈染太規整了,像用排筆蘸著稀釋的墨汁,沿著真印的輪廓精準描摹過。
    “若雪,”他突然轉身,“鬆江冷蠟遇鹽霧會怎樣?”
    正在擦拭羅盤的蘇若雪指尖一頓。
    她垂眸時,發間那枚珍珠簪子在晨霧裏泛著微光——那是前日他在城隍廟舊市淘的,說是要配她月白衫子的領口。
    此刻她卻像換了個人,語速快得像算盤珠子落盤:“表層乳化,內芯凝滯。若封印時沾濕,蠟底必留雲絮狀紋。”她踮腳湊近竹紙,鼻尖幾乎要碰到墨跡,“您看這圈水痕——邊緣齊整得像裁紙刀割的。”
    顧承硯的指節在檀木案上敲了三下。
    這是他與青子的暗號,後者立刻摸出懷表看了眼:“卯時三刻,海關關長周伯年該到巡防局查賬了。”
    “去巡防局,就說顧某請周關長吃早茶。”顧承硯扯下搭在椅背上的墨綠羽緞大氅,“就說……有批‘從山西運來的老坑端硯’,需要他幫忙掌掌眼。”
    青子領命時,蘇若雪已經將羅盤收進描金漆盒。
    她把盒子塞進顧承硯懷裏,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按:“我去法租界印刷公會。近三個月所有‘古籍修複材料’的出口批文,該查查了。”
    法租界的梧桐葉上還掛著晨露。
    蘇若雪踩著木屐穿過霞飛路,裙角掃過路邊賣生煎的銅鍋,油香混著油墨味鑽進鼻腔。
    印刷公會的檔案櫃在二樓最裏間,她撩起袖子,露出腕間那串檀木珠——這是顧老太爺當年給蘇老太爺的定情信物,此刻正隨著她翻頁的動作輕響。
    “停。”她突然按住泛黃的批文紙頁,“這批‘涇縣宣紙’申報用途是碑帖拓印,但克重……”她捏起紙角對著窗戶透光,“纖維配比是桑皮七、楮皮三,這是繪圖底紙的標準。”
    顧承硯趕到時,正看見她將批文往桌上一摔。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她眉峰,照出她眼底的冷:“他們不是運書,是運圖。還妄想用我們的暗記,蓋他們的賊印。”
    當夜的雨比前日更急。
    顧家密室的炭盆燒得劈啪響,青子掀開門簾時,雨水順著鬥笠邊緣成串往下掉:“周關長帶人查了貨輪夾層,搜出三十卷油紙包。”他抖開懷裏的油布,露出一卷攤開的圖紙——泛黃的紙頁邊緣有蟲蛀的小孔,右下角蓋著枚陰紋硯印,“每張都是‘新型寬幅織機’設計圖,批注用的藍墨水……”
    顧承硯的指尖頓在圖紙上。
    那行“此軸可省鋼坯三成”的批注,像根細針紮進他眼底。
    他想起上月為引日商上鉤,故意在假圖紙上留的破綻——真圖為保強度,每根鋼骨都要多鑄半寸。
    “山本學聰明了。”他將圖紙卷好,火漆在燭火上烤得透亮,“知道用我們的規矩布餌,卻忘了……”他突然笑了,那笑像雪夜裏的梅花,帶著冷冽的銳,“真圖從不省料。”
    雨打在瓦當上的聲音漸弱時,蘇若雪捧著個錦匣進來。
    匣裏躺著半枚青田石印,與圖紙上的偽印嚴絲合縫:“這是蘇府三十年前埋下的線人信物。”她將印放在“硯盟章程”旁,墨跡未幹的紅與石印的青,在燭火下交纏成網,“他們想用舊印做幌子,我們就用新規矩——”
    顧承硯握住她的手。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更已過。
    他望著案頭攤開的章程,“雙印驗真”四個字被燭火映得發亮,像兩把懸著的劍。
    “明日,”他低聲道,“該請些老朋友來坐坐了。”
    密室裏的炭盆“轟”地爆出個火星,將“硯盟章程”最後一頁的邊角灼出個小坑。
    那坑像顆未燃盡的星子,在黑暗裏明明滅滅,等著天光來點燃。
    晨霧未散時,顧家密室的雕花木門已被叩響七次。
    顧承硯站在檀木案後,指節抵著“硯盟章程”最後一頁,聽著門外傳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榮記紗廠的榮四爺喘著粗氣,恒通航運的陳老板搓著凍紅的手,連向來端著的錦雲齋董掌櫃都破天荒沒帶茶盞,袖中露出半卷賬冊。
    “顧少東家,”榮四爺一屁股坐進酸枝木椅,銅煙杆敲得桌沿咚咚響,“昨兒您讓人捎話,說要‘立商規破局’,老朽可把壓箱底的賬本都帶來了——但先說在前頭,要是又跟上次似的,拿我們當槍使去頂日商...”
    話未說完,蘇若雪捧著青瓷茶盤推門進來。
    她今日穿月白立領衫,腕間檀木珠隨著擺臂輕響,茶盞落在各人麵前時,榮四爺的話頭突然卡了殼——茶盞底竟印著枚極小的硯台紋,與章程上的紅印如出一轍。
    “榮叔,”顧承硯將真圖鋪在案上,紅筆在“鋼骨厚度”一欄重重圈了個圈,“您看這行批注,寫著‘省鋼坯三成’。可上月我讓人給東紡的假圖紙,偏偏在這兒動了手腳——真圖為了承力,每根鋼骨都得多鑄半寸。”他指尖劃過圖紙邊緣蟲蛀的小孔,“他們能仿我們的舊印,能造蟲蛀的舊紙,卻仿不出三十年前老匠人的手勁——”
    蘇若雪遞來錦匣,青田石印在晨露裏泛著幽光。
    顧承硯先蓋了枚陰紋舊印,又蘸新蠟蓋了枚陽紋新印,末了將圖紙輕輕按進水盆。
    七雙眼睛全盯在水麵上——陰紋印像浸在鬆脂裏的琥珀,紋路依舊清晰;陽紋印卻像被雨水泡開的墨,邊緣漸漸暈成模糊的霧。
    “舊印用的是鬆江冷蠟,摻了澱山湖的冰泉水,遇水不化;新印是蘇姑娘改良的融蠟,摻了海鹽,見水即散。”顧承硯撈起圖紙,陰紋在濕紙上愈發分明,“從今起,凡經商會認證的技術圖,必過這道‘水驗’。雙印俱全、陰紋不潰的,才是真傳;要是陽紋不散,或是陰紋化了...”他抬眼掃過眾人,“那就是東紡的鬼把戲。”
    榮四爺的煙杆“當啷”掉在地上。
    陳老板抓起《驗印手冊》翻到第二頁,手指在“蠟質配比”那欄直顫:“顧少,這冷蠟的方子...真能傳給我們?”
    “榮叔上月捐了三十箱紗布給閘北難民,陳老板的船幫我們運了三批生絲沒要運費。”顧承硯從袖中摸出個銅鑰匙,推到榮四爺麵前,“冷蠟坊的鑰匙,我分七把。”他又看向董掌櫃,“錦雲齋的雕版師傅,明日就去顧家染坊——我們要把‘雙印’刻進每塊印版裏。”
    密室裏的炭盆“轟”地騰起團火星。
    董掌櫃突然起身,朝顧承硯深深一揖:“顧少,老朽早年在蘇州見過您祖父。他說‘商道不是算盤珠子,是人心串起來的線’。今兒我算懂了。”
    三日後,霞飛路的咖啡香裏混進了油墨味。
    英美洋行的技術代表擠在顧氏綢莊門前,手裏攥著剛印好的《驗印手冊》。
    東紡的山本一郎在辦公室摔了第三隻茶碗,盯著桌上那疊“反製圖紙”——水驗時陽紋紋絲未動,陰紋倒潰成了一團墨漬,活像張花臉。
    “八嘎!”他抽出軍刀抵住印坊老匠人的咽喉,“說!冷蠟的方子是不是你漏的?”
    老匠人咳著血沫搖頭:“那冷蠟要澱山湖的冰泉水,要臘月裏收的蜂蠟,要...”話音未落,窗外傳來玻璃碎裂聲——青鳥的飛爪勾住屋簷,黑布蒙麵的身影如夜梟撲下,老匠人眼前一花,再睜眼已被塞進輛運煤車。
    顧氏女工夜校的地窖裏,蘇若雪掀開藥罐蓋,藥香混著黴味鑽進鼻腔。
    老匠人裹著厚棉被,盯著她腕間的檀木珠:“姑娘,您這串珠子...和三十年前蘇先生戴的那串...”
    “先喝藥。”蘇若雪將藥碗遞過去,指尖在他手背輕輕一按——這是顧承硯教她的暗號,確認他身上沒有跟蹤的藥粉。
    老匠人喝到第三口時,地窖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風雨夜的密室裏,顧承硯捏著枚火柴頭,在燭火下照出“東紡福利社”的暗紋。
    他剛要丟進炭盆,懷中突然發燙——溫感密書的蜂蠟沒融,卻浮出一行小字:“印分陰陽,心歸一處。”
    “是若雪的字。”他指尖撫過字跡,忽然笑了。
    筆鋒蘸飽朱砂,在《硯盟章程》最後添了一行:“凡經水驗不潰、且願授徒傳技者,皆入‘守紋會’。”墨跡未幹,青鳥撞開木門,雨水順著鬥笠往下淌:“少東家!維羅妮卡號船長在巡防局自縊了,遺書說‘受人脅迫’,可他皮夾裏...”他抖開張泛黃的照片,後排角落站著個穿藍布衫的青年,眉眼與蘇若雪有七分相似。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抓起照片衝進蘇若雪的房間時,正見她跪在藤箱前,《江南織譜》攤開在膝頭。
    殘頁從書脊夾層滑落,她拾起來的手在發抖——紙上的字力透紙背,卻不是蘇父的筆跡:“若雪,護好那枚陽紋印——它不是你爹刻的。”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顧承硯的影子投在她身側,將殘頁上的字籠進陰影裏。
    蘇若雪抬頭,看見他眼底翻湧的暗潮,像極了黃浦江漲潮時的浪——那浪裏藏著未說出口的承諾,藏著要撕開迷霧的鋒芒,更藏著,要護她周全的滾燙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