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火線斷鏈,暗流逆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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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第一縷晨光漫進顧氏綢莊時,顧承硯正對著賬房窗台上的留聲機發呆。
    昨夜聽了十遍的“斷續三跳”錄音帶還卡在轉軸裏,金屬齒輪咬著磁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極了張全發公文包被燒毀時的劈啪響。
    “顧先生。”
    樓下傳來門環輕叩,顧承硯的茶盞“當啷”磕在桌沿。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正撞進穿堂風裏——青鳥立在門廊下,軍大衣肩頭沾著星點露水,左手提著個焦黑的公文包,鎖扣處熔成扭曲的銅塊,像被火舌舔過的殘燭。
    “追到法租界碼頭。”青鳥將包遞過去,指節因握得太緊泛著青白,“那小子把包扔進鍋爐,我撈出來時隻剩這點。”
    顧承硯接過包,指尖觸到焦脆的皮革,燙得縮回。
    他掀開包蓋,內頁早被燒得隻剩灰絮,唯在夾層裏滾出枚銅紐扣,在晨光裏泛著暗黃。
    紐扣背麵刻著“恒裕隆機修科07”,字跡被高溫熔得模糊,卻還能辨出個“7”字。
    蘇若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側,指尖輕輕撫過紐扣:“機修科的人,主管張全發的工牌扣。”她聲音輕,卻像根細針戳進顧承硯的神經——昨夜救護車出事時,他還以為是意外,此刻看這紐扣,分明是有人故意留痕。
    “昨夜聽機匣錄的信號。”顧承硯突然轉身,從抽屜裏抽出卷磁帶,放進留聲機。
    “哢嗒”一聲,電流雜音裏傳來斷續的“咚、咚、咚”,像指甲敲在鐵皮上。
    “三跳。”蘇若雪屏住呼吸,“上回在日商倉庫,他們用敲擊聲傳暗號,三短是‘危險’,三長是‘撤退’,這三跳不短不長……”
    “鏈斷。”顧承硯的拇指碾過紐扣上的“7”,“他們的情報鏈斷了,怕我們聽不懂,所以用最笨的法子——活人傳令。電報能截,電話能竊,可活人往租界一鑽,我們上哪兒找?”
    蘇若雪突然轉身翻出賬冊,竹篾封麵“唰”地掀開:“張全發的排班表。”她指尖順著墨跡劃動,“每月初一、十五,偽修機試機夜,他必值夜班。”她停在三月十五那頁,“那天他離崗二十分鍾,回來時領口沾著機油——機修科的人誰會沾自己車間的油?分明是去見了什麽人。”
    顧承硯湊近看,見那行字下用紅筆圈了三個日期,每個日期旁都畫著個小齒輪——偽修機試機的標記。
    “中繼站。”他突然笑了,笑得像春寒裏裂開的冰,“接收上遊指令,再以巡檢為名傳給下遊,所以我們不能抓他,要讓他繼續傳……傳錯的。”
    蘇若雪的眼睛亮起來:“偽造指令!”
    “對。”顧承硯從袖中摸出張薄紙,是七子中“墨手”阿九的仿筆樣本,“阿九能摹九成日商特高課的筆跡,我們寫份‘新指令’,說下次試機改用‘雙頻共振’,暗號是《繡娘謠》第二段變調——他們自己都未必懂的術語,夠他們折騰。”
    “那怎麽讓張全發把假指令傳出去?”青鳥插了句,聲音像淬過的刀。
    顧承硯從抽屜裏取出個青瓷小瓶,搖了搖,瓶底有淺黃粉末簌簌作響:“雲南致幻花粉,林先生從邊地弄來的。撒在病房通風口,他吸進去,會在清醒邊緣做‘夢’,把假指令當真話囈出來。”他頓了頓,“無毒檢痕跡,查不出來。”
    青鳥接過瓷瓶,拇指抹過瓶口:“我今夜去仁濟醫院。”
    “小心巡夜的。”蘇若雪叮囑,又翻出塊繡著並蒂蓮的帕子,“包著瓶子,別沾手。”
    顧承硯望著兩人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織機的聲響。
    此刻窗外傳來賣花擔子的吆喝,“白蘭花——香嘞!”他卻覺得那聲音隔得遠,像蒙了層霧。
    直到蘇若雪的手覆上他手背,溫溫的:“會成的。”
    “成不成,看今夜。”顧承硯將紐扣收進懷表夾層,“張全發要是‘夢’到該說的話……”
    他沒說完,樓下傳來更夫敲梆子的響:“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夜色漸沉時,仁濟醫院三樓病房的窗戶縫裏,飄進幾縷淺黃粉末。
    張全發正發著低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唱《繡娘謠》,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二呀二月裏,蠶寶寶要吃青……”他想抓,卻抓了個空,手垂在床沿,指縫裏漏出句含混的夢話:“雙頻共振……暗號變調……”
    同一時刻,恒裕隆廠區的圍牆上,有個黑影一閃而過。
    牆角的野薔薇被風掀起,露出塊白生生的粉筆印——不知誰在磚牆上畫了半段曲譜,像條歪歪扭扭的蛇,正朝著偽修機的方向,緩緩爬去。
    黑暗裏,顧承硯的指節在聽機匣的木殼上敲出極輕的節奏。
    留聲機的磁針正貼著第三盤磁帶顫動,電流雜音裏突然迸出“哢”的脆響——是張全發病房的窗軸被夜風刮動的聲音。
    “若雪,拿火柴。”他聲音壓得極低,蘇若雪立刻從銅手爐裏拈起根紅磷火柴,“嚓”地擦燃。
    火光映亮聽機匣的刻度盤,指針正隨著病房內的動靜微微震顫。
    顧承硯的瞳孔縮成細線——那震顫頻率突然變密,像有人用指甲在鐵皮上急促刮過。
    “來了。”他按住蘇若雪欲收火柴的手,“記時間,子時三刻。”
    仁濟醫院三樓病房裏,張全發的被子滑到腰間。
    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轉動,喉間發出含混的嗚咽,突然掀開被子坐起。
    月光透過紗窗在他臉上割出一道銀邊,他赤著腳踩在青磚地上,搖搖晃晃往門口走去,手裏攥著半截粉筆,指節因用力泛白。
    顧承硯的拇指重重按在聽機匣的暫停鍵上。
    磁帶“滋啦”一聲停住,他抬頭看向牆上的西洋鍾——子時四刻,分毫不差。
    蘇若雪遞來望遠鏡,他對準恒裕隆廠區的方向,鏡片裏很快映出個踉蹌的人影。
    “到偽修機了。”顧承硯的聲音裏帶著冰碴子般的冷銳,“他抬手了。”
    張全發仰起頭,粉筆在鏽跡斑斑的機身上劃出歪斜的痕跡。
    “雙頻...共...振...”他每寫一筆都喘口氣,像在念誦某種古老咒語。
    牆角的灌木叢裏,兩道黑影同時縮了縮——那是日方暗探的照相機在反光。
    “哢嚓。”
    這聲輕響被聽機匣捕捉到時,顧承硯的嘴角終於扯出半道弧度。
    他摘下耳機扔在桌上,金屬外殼撞出清脆的響:“該他們慌了。”
    蘇若雪湊過來看刻度盤,見指針正瘋狂跳動,像被踩了尾巴的蛐蛐:“軸承過熱?”
    “偽修機的設計頻率是60轉\分。”顧承硯抽出鋼筆在紙上唰唰計算,“雙頻共振需要120轉,他們的老機器根本扛不住。”他把紙拍在桌上,墨跡還帶著筆尖的溫度,“等會警報一響,試機計劃就得停——沒有完整數據,他們連故障原因都查不清。”
    窗外傳來尖銳的汽笛聲。
    顧承硯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夜風卷著焦糊味灌進來——是恒裕隆廠區的方向。
    蘇若雪的手搭在他後頸,觸感溫涼:“青鳥該動手了。”
    此時的恒裕隆檔案室裏,青鳥正貼著黴味刺鼻的牆壁移動。
    他的軍大衣下擺沾著牆角的蛛網,左手握著從看門老頭那順來的銅鑰匙,右手捏著張泛黃的聯絡圖。
    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見他腰間別著的仿造維修日誌——阿九的仿筆連墨跡的暈染都和原版分毫不差。
    “哢嗒。”
    抽屜鎖開的瞬間,青鳥的呼吸幾乎停滯。
    他迅速抽出原版日誌,將偽造的塞進去,又把那張“心釘盟殘黨聯絡圖”壓在最底層。
    當他的指尖觸到最後一頁時,突然頓住——原版日誌的邊角有半枚紅色指印,和顧承硯給的樣本完全吻合。
    “好狗。”他低笑一聲,迅速合上抽屜。
    離開時經過窗台,故意碰落半塊碎瓷片,聽著那“叮”的脆響消失在夜色裏——這是給顧承硯的暗號。
    顧承硯在綢莊二樓聽見那聲脆響時,正往茶盞裏續水。
    他舉著茶壺的手懸在半空,水線在月光下拉出銀亮的絲:“成了。”
    蘇若雪把涼了的茶盞換走,溫茶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他們會信?”
    “信。”顧承硯把偽造的聯絡圖拓本攤開,七子的位置被紅筆圈成刺眼的星芒,“他們太想抓‘心釘盟’了,抓到線頭就會拚命拽——拽得越狠,陷得越深。”
    次日黃昏,綢莊後廳的電話突然炸響。
    顧承硯接起時,聽筒裏隻有斷續的呼吸聲,像風穿過破窗。
    他剛要開口,“哢”的一聲,線路斷了。
    “守紋會的號碼。”蘇若雪遞來抄好的來電記錄,“青鳥已經查過線路,通話前有人用磁石電話擾頻。”
    顧承硯把聽筒貼在耳邊又聽了聽,突然笑了:“不是報信,是測試。”他用指節敲了敲電話機,“他們在試,我們有沒有接住那根‘斷鏈’。”
    蘇若雪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那我們——”
    “接得漂亮。”顧承硯打斷她,目光掃過後廳堆著的舊賬冊,“他們越試探,越說明我們的餌對胃口。”
    暮色漫進窗欞時,蘇若雪開始整理三年前的舊檔。
    樟木箱裏飄出陳年老紙的味道,她翻到一本繡著並蒂蓮的相冊,封皮內側夾著張褪色的合影——蘇父穿著月白長衫,站在七個青年中間,每個人的衣襟上都別著枚山形徽章。
    “若雪?”顧承硯端著新沏的茶過來,見她盯著照片發怔,“這是?”
    蘇若雪用指尖撫過照片背麵,突然皺起眉:“有字。”她端起茶盞,讓熱氣慢慢熏蒸紙背。
    淺黃的水漬裏,一行墨痕漸漸顯形——“若見山字血,啟東廂地窖”。
    顧承硯的茶盞“當”地磕在桌沿。
    他盯著那行字,喉結動了動,剛要說話,窗外突然傳來急雨打瓦的聲響。
    雨絲順著窗縫鑽進來,打濕了照片邊角的山形徽章,像一滴凝固的血。
    蘇若雪抬頭看他,眼睛在暮色裏亮得驚人:“東廂地窖...”
    顧承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打濕的發梢,指尖觸到她後頸細汗的溫度。
    他望著窗外越下越急的雨,聲音輕得像要融進夜色:“等雨停了,我們去看看。”